>五岁那年，北平沦陷的炮火中，他青竹伞骨挡住飞溅的琉璃，将我拖出废墟。
>同仁堂的药香里，我唤他“白叔叔”，他教我辨黄连苦、朱砂艳。
>十五岁及笄那夜，他指间银簪在发间颤动，紫檀匣底翡翠银杏叶映着炭火灼痕——后来才知，那是他不敢送出的嫁妆。
>护校队遇伏时，他单骑冲进弹雨将我扯上马背：“护你周全，是我的责任。”
>雨夜里我攥着他染血的袖角：“只是…责任？”他沉默碾碎药草，满室苦香淹没了未答的话。
>送我南下的列车启动刹那，日记本塞进我怀中。
>背面小楷新墨未干：“莫恋寒梅老病身。”
>归来时只见白幡飘荡，掌柜颤声说东家为护学生药库中了冷枪。
>整理遗物惊见婚书，日期竟定格在他送我离京那日。
>今晨学徒惊呼库房墙壁异样——
>晨光里，干涸药汁蜿蜒成《别赋》残句：“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至“与子之别”四字，墨迹漫漶成一片芍药花痕。
>指尖抚过花瓣褶皱，三十年光阴呼啸着刺穿掌心。
>雪水从瓦隙坠落颈间，凉意惊醒残梦。
>账册里他最后一页日记，新墨正覆盖旧痕：“琼枝已生新蕊，老梅可安心凋零。”
北平，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暑气蒸腾。蝉声嘶哑，像绷紧的弦，随时会断裂。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铁锈混合着尘埃的沉闷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前门外大街早已不复往日繁华，店铺半掩着门，行人步履匆匆，脸色灰败。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古老的城池里蔓延。
五岁的白琼，像只受惊的幼猫，蜷缩在母亲温热的怀里。母亲的手指冰凉，紧紧箍着她小小的身体，急促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夏衫撞击着她的耳膜。她们挤在逃难的人群里，朝着前门火车站的方向蠕动。白琼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巨大的声响——远处沉闷如滚雷的炮声，近处人群惊恐的哭喊、推搡的咒骂、重物坠地的碎裂声，还有母亲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
“娘，我怕……”她细弱的声音被周遭的喧嚣瞬间吞没。
“乖囡，不怕，马上就到车站了……”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把她搂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骨血里。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茉莉花露水味儿，此刻被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完全掩盖了。
突然，一声尖利到刺破耳膜的呼啸撕裂了浑浊的空气！
“趴下——！”不知是谁发出凄厉的嘶吼。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巨大的气浪像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拍打过来。白琼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将她从母亲怀中撕扯出去。天旋地转。眼前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混杂着浓烟和飞溅的、不知是什么的碎屑。世界只剩下轰鸣和灼热的气流。她小小的身体被重重抛起，又落下，砸在滚烫的瓦砾堆上，尖锐的碎石刺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
尘土、硝烟、血腥气……浓烈得令人窒息。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她艰难地抬起头，泪水和灰尘糊住了眼睛，只能在一片模糊的灰黄和刺鼻的烟雾中，看到不远处散落着一只熟悉的、染血的绣花鞋。那是母亲的鞋。
“娘——！”她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声音却嘶哑微弱。回应她的，只有更远处零星的枪声、房屋倒塌的闷响和绝望的哀嚎。她被困在废墟的一角，四周是断壁残垣，头顶斜插着半截烧焦的房梁，摇摇欲坠。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小小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连哭泣都失了声，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在浓烟弥漫的废墟角落里显得格外微弱。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象地笼罩下来。
脚步声。不是逃难者纷乱仓皇的脚步，而是带着一种沉滞的、踏过瓦砾的谨慎。由远及近，停在她上方不远处。
白琼惊恐地蜷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埋进身下的碎砖里。
一个身影拨开弥漫的烟尘，艰难地俯下身。那是个穿着青灰色长衫的男子，身形清瘦，脸上、长衫下摆都沾满了灰土，显得狼狈，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像两口深井，倒映着这片人间地狱的惨状，也映出她小小的、惊惶失措的脸。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眉宇间带着书卷气，此刻却紧锁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
“孩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别怕。”
白琼只是睁大眼睛，泪水无声地滚落，冲刷出两道灰白的痕迹。
男子目光扫过她身处的险境，又看向不远处那只染血的绣花鞋，眼神瞬间暗了暗，掠过一丝沉痛。他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避开那些危险的、吱呀作响的断木碎石，试图靠近她。他动作很轻，每一次落脚都极其谨慎，仿佛怕惊动什么。
就在他快要够到她蜷缩的位置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木头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咔嚓——！”
一块带着尖锐棱角和半截断裂木刺的巨大琉璃瓦，从更高处摇摇欲坠的飞檐上松脱，朝着白琼的头顶直直砸落！那琉璃瓦在混乱的光线下折射出诡异的彩光，死亡的阴影瞬间放大。
白琼甚至忘了尖叫，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
那青衫男子几乎是本能地向前猛扑一步！他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把细长的东西——像是一把伞的伞骨？青竹的伞骨，在混乱的光线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他并非用伞骨去格挡那沉重的琉璃瓦，那无异于螳臂当车。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精准。他将那几根坚韧的青竹伞骨猛地斜插进白琼头顶上方摇摇欲坠的断梁与残墙之间，形成了一个极小的、倾斜的三角空隙！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完全扑了下去，用自己的背脊和手臂，将那小小的三角空隙完全笼罩！
“砰——哗啦——！”
沉重的琉璃瓦狠狠砸落！一部分砸在那几根被强行撑开的青竹伞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碎琉璃和瓦砾四散飞溅！另一部分则重重砸在男子护住空隙的背部和手臂上！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碎琉璃如同锋利的刀刃，瞬间在他撑起的青灰色衣袖上划开几道长长的口子，鲜血迅速洇染开来，混着灰尘，变成暗红的泥泞。几片尖锐的碎片甚至划破了他颈侧的皮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烟尘弥漫。白琼只感到一阵剧烈的震动和飞溅的碎屑打在身上的微痛，预想中的灭顶之灾却没有降临。她颤抖着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那张近在咫尺、沾满灰土、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他的额角渗出了冷汗，混合着灰尘，沿着脸颊流下。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正看着她，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强忍痛楚的关切。
“没事了……”他喘着粗气，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身体，背上的伤让他动作有些僵硬。那几根青竹伞骨已经彻底断裂、扭曲，完成了它们最后的使命。
他向她伸出手，那只手的手背上也有细小的划伤，却稳定有力：“来，孩子，我们离开这里。”
白琼呆呆地看着他染血的衣袖和颈侧的血痕，又看看他伸出的手。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着。她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小手，紧紧抓住了那只带着伤痕和温度的大手。仿佛那是这片废墟地狱里唯一的浮木。
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用力将她从瓦砾堆里拉了出来。她的腿软得站不住，他毫不犹豫地俯身，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将她稳稳抱了起来，护在胸前。这个怀抱并不宽阔，甚至带着尘土、汗水和淡淡的血腥气，却异常坚定。他身上还有一种奇异的、清苦微甘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奇异地冲淡了硝烟的呛人味道，让她剧烈起伏的小小胸膛，找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片狼藉的死亡之地，避开燃烧的火堆和呻吟的伤者。青灰色的长衫下摆，在废墟的风中荡开一圈圈涟漪，像绝望泥沼里唯一的微澜。
不知走了多久，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空气里的硝烟味淡了些，但恐慌的气氛依旧浓重。一座古朴的铺面出现在眼前，黑底金字的匾额——“同仁堂”。铺门紧闭，但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男子抱着白琼，走到铺子侧边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前，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很快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同样惊惶不安的老者的脸。
“哲野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这……这孩子是？”老掌柜的声音发颤，目光落在白哲野染血的衣袖和他怀里的白琼身上，满是惊愕。
“路上捡的，爹娘怕是……”白哲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福伯，先让我们进去。取些金疮药和干净布来。”
门迅速打开又关上，将外界的喧嚣与死亡暂时隔绝。
药铺里弥漫着一种白琼从未闻过的、极其复杂的气味。浓烈的、苦涩的、辛辣的、清冷的、微甘的……无数种气息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高高的乌木柜台，后面是顶天立地的巨大药柜，无数排列整齐的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小小的、写着工整墨字的黄纸签。空气有些幽暗，只有几盏油灯跳跃着微弱的光。
白哲野小心地将白琼放在柜台旁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她小小的身体陷进椅子里，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兽，警惕又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充满奇异味道的地方。
福伯很快取来了药粉、干净的布条和一盆清水。白哲野先没顾自己手臂和颈侧的伤，而是拧了温热的湿布，动作轻柔地擦拭白琼脸上、手臂上的灰尘和血迹。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专注和耐心。布巾擦过脸颊的擦伤时，白琼瑟缩了一下。
“忍一忍，清理干净才不容易烂。”他低声说，声音温和。
清理完白琼的伤口，白哲野才就着水盆，撩起自己染血的衣袖，露出小臂上几道被碎琉璃划开的口子，伤口不算太深，但皮肉翻卷，血还在慢慢渗出。颈侧那道划痕也清晰可见。福伯在一旁帮忙，递上药粉。
“少爷，您这……唉！”福伯看着他手臂的伤，心疼地叹气，“外面乱成这样，您怎么还……”
“看到了，总不能不管。”白哲野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他熟练地将褐色的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皮肉的瞬间，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药粉的气味极其苦涩，瞬间盖过了药铺里原有的复杂气息，浓烈地钻进白琼的鼻腔。她下意识地皱紧了小鼻子。
福伯帮忙用布条仔细包扎好。白哲野这才看向椅子上的白琼，她依旧紧紧蜷缩着，大眼睛里盛满了未褪的惊恐和对未来的巨大茫然。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声音放得更缓。
白琼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琼。白琼。”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白琼……”白哲野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确认，又像在品味这名字，“琼者，美玉也。好名字。”他顿了顿，看着她无助的样子，问道，“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
白琼用力地摇头，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娘亲那只染血的绣花鞋，是她脑海中最后的、也是最清晰的画面。
白哲野沉默了片刻，药铺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外面隐隐传来的混乱声响。他站起身，走到高大的药柜前，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抽屉黄签。他伸出手指，准确地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小片暗红色的、有着金属光泽的薄片。
他走回白琼面前，蹲下，将那小小的暗红薄片递到她眼前。
“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叫朱砂。很艳，是不是？”那暗红色在油灯下确实流转着一种沉郁而神秘的光泽，像凝固的血，又像某种内敛的火焰。
白琼怯生生地看着那片小小的红色，点了点头。
白哲野又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点土黄色的根块，捏下一点碎屑，递到她鼻尖前：“闻闻这个。”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的苦味猛地冲入鼻腔，白琼猝不及防，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下意识地往后缩。
“这是黄连。”白哲野的声音平静无波，“天下至苦之物。”
他收回手，看着白琼眼中未散的恐惧和初识黄连之苦的惊愕，缓缓说道：“白琼，这世道，就像这黄连，苦得让人难以下咽。但活着，就得受着，就得记住这苦味。”他的目光扫过药铺里堆积的药材，望向紧闭的店门外那未知的混乱，“就像这朱砂，看着艳，却也能入药，能定惊安神。以后，你就跟着我，在这同仁堂里。叫我……白叔叔吧。”
“白……叔叔？”白琼怯怯地重复着这个称呼，看着眼前这个青衫染血、眉宇间带着沉郁书卷气却又异常坚定的男人。他手臂上的布条还透着隐约的血色，身上那股清苦微甘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黄连苦涩和朱砂的微腥，深深地烙印在她惊魂初定的意识里。
同仁堂幽暗的光线下，药香沉沉浮动。福伯在一旁默默收拾着药箱，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巨大的药柜投下沉默的阴影，无数个小小的抽屉，仿佛藏着无数个未知的、苦涩或微甘的故事。窗外，北平沦陷后的第一夜，正缓缓拉开它漫长而沉重的序幕。白琼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太师椅冰凉的扶手，指甲泛白。她不知道“以后”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只染血的青衫袖角，和这片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成了她崩塌的世界里，唯一可以抓住的、带着伤痕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