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砾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借着狂暴的西北风,狠狠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我下意识地侧过身,
用自己单薄的背脊尽量挡住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同时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掰得更碎些,
塞进她因为干渴而微微起皮的小手里。“囡囡,再坚持一下,就一小口。” 我俯下身,
嘴唇几乎贴着她被风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耳朵,声音压得极低,混杂在鬼哭狼嚎的风声里,
连自己都快听不清。手指在她眼前快速翻飞,无声的言语流淌:嚼慢点,别噎着。
水不多了,省着喝。囡囡仰起小脸,风帽下那双遗传自她父亲、如同沉静湖泊般的大眼睛,
此刻盛满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坚韧。
她看懂了我的手势,用力地点点头,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咀嚼着那点干硬的碎末,
也对我比划着:妈妈,我不怕。爸爸在哪儿?爸爸在哪儿?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
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我喉咙发紧,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伸手替她把被风吹开一条缝隙的风帽又掖紧了些,指尖拂过她冰凉的小脸。
目光越过她瘦弱的肩膀,投向远处那片被漫天黄沙吞噬、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雅丹地貌群。
那里,就是编号K-7的遗址,周屿教授——囡囡的父亲、我的丈夫——带领的考古队,
五天前失联的地方。五天。在塔克拉玛干边缘这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无人区,
五天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深想。通讯彻底中断,最后一条传回研究所的卫星定位信息,
就定格在K-7。随后,这场五年不遇的特大沙暴,如同愤怒的黄色巨兽,
彻底封锁了这片区域。所有救援尝试都被狂暴的风沙无情地逼退。
研究所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官方已经准备启动最坏的预案。但我不能。
我不能接受那个冰冷的“失事推定”。周屿那张被阳光晒成小麦色、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他抱起囡囡时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的宽厚臂膀,
他在灯下凝视着刚出土的陶片时专注得发亮的眼神……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疯狂燃烧,
支撑着我不顾一切地签下免责协议,雇佣了唯一还敢接活的当地向导老骆驼,带着囡囡,
一头扎进了这片死亡沙海。囡囡需要爸爸。而我,需要他活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也要把他从这黄沙地狱里挖出来!“周夫人!
” 向导老骆驼嘶哑的喊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这个精瘦黝黑、满脸沟壑纵横的老汉,
此刻也眉头紧锁,指着前方一处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巨大土丘背风面,“不能再走了!
风眼要过来了!得找地方躲!这沙暴邪性得很!能活埋骆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所谓的“背风面”,不过是几块巨大风蚀岩柱勉强撑起的一个狭窄凹陷,
里面堆满了流沙,空间极其有限,而且岩体本身看起来也摇摇欲坠。但环顾四周,
除了茫茫沙海和狰狞的雅丹土丘,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狂暴的风沙像无数条鞭子,
抽打着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呜的怪啸,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天空是浑浊的暗黄色,
能见度已经降到不足十米。“囡囡,抱紧妈妈!” 我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
用身体尽可能包裹住她,对着老骆驼吼道,“就那儿!快!
”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岌岌可危的避风处。沙砾疯狂地灌进衣领、袖口,
钻进头发,眼睛被迷得泪水直流。脚下的沙地像有生命般流动、下陷,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囡囡的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襟,我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终于,
我们狼狈地挤进了那处狭小的凹陷。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三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勉强能避开最直接的狂风抽打。但细密的沙尘依旧无孔不入,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
速从他那匹同样惊恐不安的老骆驼背上卸下仅存的物资——几个瘪下去的水囊和一小袋馕饼。
“省着点!这点水,撑死两天!” 老骆驼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他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外面更加昏黄的天色,又看了看紧紧缩在我怀里的囡囡,
重重地叹了口气,“周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带着娃儿……”后面的话他没说,
但那沉重的叹息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我们可能都要死在这里了。
我抱紧囡囡,没有回答。何苦?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是囡囡的母亲。
因为在那片失联的遗址下,埋着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之一。
我无法坐在安全的城市里等待一个冰冷的结论。囡囡似乎感觉到了沉重的气氛,
小手摸索着找到我的脸,冰凉的手指划过我脸上的沙尘和泪水,
然后在我手心急切地比划:妈妈,爸爸会找到我们的,对吗?爸爸最厉害了!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点头,将她的小手紧紧攥住,贴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位置,
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对,爸爸最厉害。他会找到我们。我们也要找到爸爸。
就在这时——轰隆隆隆——!!!一阵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
猛地盖过了狂风的嘶吼!脚下的沙地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
头顶上方的巨大岩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细碎的沙石如同瀑布般簌簌落下!“不好!
是地动!沙暴引起的地层松动!” 老骆驼脸色剧变,嘶声厉吼,“这里要塌!快出去!
”出去?外面是吞噬一切的沙暴!但留在这里,马上就会被活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一把抄起囡囡,
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弓着背,像一枚出膛的炮弹,猛地向外冲去!
老骆驼紧随其后!喀啦啦——!轰!!!就在我们刚刚冲出凹陷的刹那,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几根支撑的岩柱如同被抽掉了筋骨,
带着无数吨重的沙土和岩石,轰然坍塌下来!狂暴的沙尘如同黄色的海啸,
瞬间吞噬了我们刚才容身的角落!气浪裹挟着沙石,狠狠砸在我们背上!“呃!
” 我闷哼一声,后背传来剧痛,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抱着囡囡向前扑倒!
在彻底陷入流沙的前一秒,我拼尽全力调整姿势,让自己垫在下面,将囡囡死死护在胸口!
世界瞬间被翻滚的、呛人的黄沙淹没!视线一片漆黑!耳朵里灌满了沙砾和沉闷的轰鸣!
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挤爆!呼吸变得极其困难,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大量的沙尘,灼烧着气管!胸口被囡囡的重量和流沙的压力挤得生疼,
肋骨仿佛要断裂!“囡囡!” 我在心里绝望地嘶喊,沙土瞬间灌满了口腔!
意识在窒息和剧痛中迅速模糊、沉沦…………粘稠的黑暗。无边无际。
身体沉重得像被压在了万米深的冰川之下,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龟裂的河床。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
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在播放着无意义的噪音。我在哪里?死了吗?囡囡呢?周屿……囡囡!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焦灼,猛地劈进意识深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灭顶!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带着惨白底色的光线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毫无防备的瞳孔!
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眼球传来尖锐的刺痛。我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
手臂却传来一阵牵扯神经的剧痛和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麻木感。
“唔……” 试图发出的呼喊被堵在干涩灼痛、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里,
只挤出一声破碎不堪的呻吟。“妈妈!妈妈醒了!妈妈醒了!
”一个带着巨大惊喜、几乎要冲破胸膛、却依旧被禁锢在无声世界里的呼唤,
清晰地、无比生动地“响”在脑海深处!是囡囡的手语!她感知到了!她就在这里!
就在身边!心脏像被注入了强心剂,开始狂跳起来,
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悸动和无法言喻的恐慌。我拼命眨掉眼中酸涩的泪水和模糊的沙尘,
努力对抗着刺目的光线和剧烈的头痛,艰难地转动酸涩无比的眼球,
试图在模糊的光影中聚焦。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