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那株不知年岁的老槐树,枝叶筛下的光斑碎金般跳跃在青石板上,
也跳跃在她鸦羽般的鬓边。我,顾砚舟,一个在钱塘江潮声里读书长大的穷书生,
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目光却总被几步之隔的那抹身影勾去。她微微垂着头,
露出一段凝脂般的颈子,素白的手指执着细笔,在一方素绢上细细描绘。
绢上是灵隐寺巍峨的檐角,飞檐斗拱,在她笔下竟似有了魂魄,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气与专注。一阵风过,吹起她随意搁在石凳上的几页画稿,
打着旋儿朝我这边飘来。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指尖触到微凉的纸张。最上面一张,
画的竟是钱塘江畔的落日,熔金般的霞光泼洒在浩渺江面,一只孤独的纸鸢,小小的黑影,
正奋力追逐着那轮即将沉入水中的红日。画意苍茫寥廓,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孤寂。
“姑娘的画……”我抬起头,对上她因惊扰而抬起的眼眸。那眼睛清澈得像初春解冻的溪流,
倒映着古刹的幽深与天光的澄澈,也映着我这个贸然出声、显得有些呆愣的书生。
“……气象万千。”我笨拙地补充道,指尖还残留着那画纸的微凉。她微微一怔,
随即唇边绽开一点浅淡的笑意,如雨后初晴湖面漾开的涟漪。“公子谬赞。”声音清泠,
如同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拂过,“不过是……心有所感罢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画稿上,又轻轻移开,望向远处缭绕的香火。那便是初遇。
她叫沈青娥,是临安府尹沈大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才女。而我,顾砚舟,
一个家徒四壁、前途渺茫的书生,唯一的财富便是满腹经纶和一颗不甘沉寂的心。
身份如云泥,灵隐寺那株沉默的老槐树,却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见证。画稿与诗笺,
在它虬结的根须旁悄然传递,如同暗流,在森严的礼教高墙下蜿蜒。情愫在笔尖流淌,
在每一次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目光交汇中滋长。暮春时节,西湖的桃花开得如痴如醉,
我们在苏堤的断桥边相会。湖水映着漫天晚霞,也映着她眼中灼灼的光华。“砚舟,
”她第一次这样唤我,声音轻得像一片花瓣落在水面,却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她从袖中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衣衫,是细葛布的料子,染成温润的褐色,针脚细密均匀。
“穿上它。”她脸颊绯红,目光却异常坚定,“愿你此去秋闱,文思如涌,一举夺魁,
平安……归来。”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这褐衣,是举子常穿的服色,是她亲手所制。
我郑重地接过来,手指抚过那细密的针脚,仿佛能触到她指尖的温度。
她又从腰间解下一条丝带,是明澈的鹅黄,像春日里最鲜嫩的柳芽。她踮起脚尖,
动作轻柔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黄丝带仔细地系在我的腰间,
打了个精巧的同心结。“这个……也系上。”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此去路途遥远,风尘仆仆,它……替我伴着你。”夕阳熔金,
将她白皙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也将那抹鹅黄映照得无比鲜亮。
她的手指无意间拂过我腰侧的衣料,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却在我皮肤上烙下滚烫的印记。
湖风带着水汽和桃花的甜香,吹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动我腰间那缕新系的黄。那一刻,
世界喧嚣褪尽,唯余湖水拍岸的轻响,和她系结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青娥……”我喉头有些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承诺,
“等我回来。待我金榜题名,定以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娶你过门!”她抬起头,
眼中水光潋滟,唇角弯起,用力点了点头。然而,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从不理会人间的海誓山盟。秋闱刚过,我尚在归途,临安城破的消息便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元兵铁骑的蹄声踏碎了江南的烟雨迷蒙,踏碎了西湖的歌舞升平,
也踏碎了我所有的希冀与欢愉。我日夜兼程,发疯般地往回赶,心头只有一个念头:青娥!
我的青娥!当我终于冲破混乱的人流,满身风尘、形容枯槁地奔回沈府时,
眼前已是一片修罗场。昔日清雅精致的府邸,朱漆大门被粗暴地劈开,
精美的雕梁画栋被火焰舔舐得焦黑扭曲,狰狞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浓烟裹挟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直冲云霄。
呼喝、妇孺惊恐绝望的哭喊、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交织成一首令人魂飞魄散的末日悲歌。
“青娥——!”我的嘶吼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如同投入怒海的一粒沙。
一个浑身浴血、跌跌撞撞跑出来的老仆认出了我,他眼中只剩下彻底的恐惧和麻木,
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抠进我的皮肉:“顾……顾公子?!快……快逃啊!
小姐……小姐她……”他颤抖的手指向府邸深处,那口幽深的古井方向。我脑中轰然炸响,
推开他,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方向冲去。燃烧的梁柱在身旁轰然倒塌,
灼热的气浪燎焦了我的鬓发,浓烟呛得我几乎窒息,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穿过垂花门,
绕过烧得只剩骨架的抄手游廊,那口熟悉的八角古井赫然在望。井台边,
青石上溅满了刺目的暗红。几个元兵正围着什么,发出野兽般的狞笑。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晃动的身影,瞬间凝固——是她!沈青娥!她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素白的衣裙沾满了泥泞和血污,鬓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唇边挂着一缕鲜红的血丝。然而,
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眼神是淬了冰的利刃,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的左手紧紧攥着胸前,指缝间露出一角被撕裂的衣襟。而她的右手,
死死地护着腰间——那里,系着的正是那条我无比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明黄丝带!
那抹鲜亮的鹅黄,在这炼狱般的火光与血色中,像一道绝望的闪电,狠狠劈进我的眼底。
“小娘子,性子够烈!看你能撑到几时!”一个元兵淫笑着,伸出粗黑的手,
就要去扯她腰间的黄带。“滚开!”我目眦欲裂,胸中血气翻涌,
从未有过的暴怒和力量驱使着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撞开挡路的元兵,
扑到青娥身前,用身体死死护住她。那件她亲手缝制的褐色葛衣,
此刻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的血迹。“砚舟?!”青娥看到我,眼中的冰刃瞬间碎裂,
化作汹涌的泪水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怎么回来了?快走!走啊!”“要走一起走!
”我嘶吼着,试图将她拉起来。“啧啧,还有个不怕死的酸丁?”被撞开的元兵稳住身形,
恼羞成怒,狞笑着拔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森冷刺目的寒芒,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兜头向我劈来!那凌厉的破空声尖锐地刺穿耳膜。“不——!
”青娥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我推开。噗嗤!利刃入肉的闷响,
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我被她推得踉跄后退,
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劈开了她为我系上的那件褐色葛衣,
深深地没入了她的肩胛!鲜血如同最残酷的泼墨画,
瞬间在她素白的衣襟上、在我视若珍宝的褐衣上,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她身体剧震,
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眼神却死死地锁住我,嘴唇翕动着,
无声地重复着:“走……快走……”剧痛和巨大的悲愤瞬间吞噬了我,
世界只剩下血红的颜色和她无声的口型。我喉咙里涌上腥甜,发狂般地想要冲过去,
却被另一个元兵狠狠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摔去,
重重砸在冰冷的井台上,眼前阵阵发黑。意识模糊中,
我只看到青娥染血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晃。她似乎对我露出了一个极淡、极凄楚的笑容,
用尽最后的气力,深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不舍、诀别、还有一丝……奇异的了然?然后,
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猛地撑住井沿,用尽生命最后的全部力量,毫不犹豫地向前一倾!
鹅黄的裙裾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而决绝的弧线,像一只折翼的黄蝶,
瞬间被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吞噬。“青娥——!!!”我的嘶吼撕裂了喉咙,
却追不上她下坠的身影。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意识从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艰难地浮起,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一种陌生的、带着市井喧嚣的嘈杂。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房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桐油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脂粉香。这不是我熟悉的临安,
更不是沈府。我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盖着粗糙的麻布薄被。
身上穿着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触感陌生。“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圆领布袍的老者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进来,放在床边破旧的木桌上,
“算你小子命大,倒在涌金门外的雨地里,要不是老朽收留你,这会儿怕是喂了野狗咯。
”涌金门?临安城的涌金门?我茫然四顾,透过糊着油纸的破窗棂,
能看到外面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行人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衫,撑着油纸伞匆匆走过。
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门楼,样式依稀是涌金门,却又似乎……更陈旧了些?
一种巨大的、时空错位的恐慌攫住了我。“敢问……老丈,今夕是何年?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老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嘉靖二十七年啊。怎么,脑子摔糊涂了?
”嘉靖?!明朝?!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元朝呢?大宋呢?临安呢?
衣、那刺目的黄带、那冰冷的刀锋、那绝望的一跃……所有破碎血腥的画面疯狂地涌入脑海,
痛得我蜷缩起来,大口喘息。嘉靖二十七年……距离南宋覆灭,大宋临安城破,
青娥跃入古井,已过去了整整两百余年!两百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锥心刺骨的痛楚,
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竟恍如昨日!浑浑噩噩地在老画匠的陋室里躺了几日,
靠着苦涩的药汁勉强维系。老画匠姓吴,靠在涌金门附近摆个小画摊,
替人画些花鸟虫鱼、神佛祖宗像糊口。他见我识文断字,又像是遭了大难失了魂,
便收留我在摊子上打打下手,研磨颜料,抻纸递笔。春雨缠绵,时断时续,
将青石板路洗得油亮。涌金门内外依旧行人如织,只是那些宽袍大袖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明人特有的直身、道袍、比甲。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粼粼声交织,
构成一幅鲜活却与我格格不入的市井图卷。我的心,仿佛还沉在那口冰冷的南宋古井里,
浸满了血和泪。这一日,雨丝细密如牛毛,天色灰蒙蒙的。行人稀疏了些。我正低头,
机械地整理着被雨水打湿的一沓画纸,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
心思却飘在两百年前那场焚城大火里。“老丈,烦请画幅绣样可好?要并蒂莲的。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腔调,毫无预兆地撞入耳中。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扇早已尘封、锈死的门!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猛地抬起头。画摊前,立着一个素衣女子。
她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小半张脸,
只露出线条柔美的下颌和一双……清澈如初春溪流般的眼睛。雨水沿着伞骨滴滴答答落下,
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衣着朴素,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浅青色棉布衣裙,
腰间——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她腰间!一条窄窄的丝带,系成一个简单的结。
那颜色……是鹅黄!明澈的、鲜嫩的鹅黄!像春日里初绽的迎春,
像两百年前西湖边她亲手为我系上的那抹颜色!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倒转、碎裂、重组!
涌金门的喧嚣、雨水的凉意、明朝的空气……所有的一切都模糊、褪色、远去。我的世界里,
只剩下这双眼睛,和这条刺入灵魂的黄丝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我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身后的矮凳,
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动。那女子被惊动,微微抬高了伞沿。
一张清丽温婉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唇色有些淡,
却更添了几分楚楚风致。是她!是青娥!那眉眼,那神韵,纵然隔了两百年风尘,
纵然换了人间衣装,我依旧能在一瞬间认出她!“青……”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
那个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卡在舌尖,灼烧得生疼。
巨大的狂喜和穿越时空的酸楚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是她!她还活着!她就在眼前!
这一次,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她离开!绝不会再让冰冷的刀锋和绝望的井口将她夺走!
我几乎是踉跄着绕过画摊,伸出手,想要抓住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用尽余生去弥补那跨越了生死和轮回的亏欠与思念。“姑娘……”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带着哽咽,“是你……真的是你……”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她的目光,
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后画摊的某处,倏然一亮。那眼神里,瞬间盈满了惊喜、羞涩,
还有一种我无比熟悉的、带着倾慕的温柔光芒。她轻轻侧身,避开了我伸出的手,
脚步轻快地绕过我,径直走向画摊的另一侧。那里,
一个穿着半旧儒衫、气质斯文的年轻画师,正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准备作画。
她停在那个年轻画师面前,脸颊微红,声音轻快又带着少女的娇羞:“柳先生,
原来您也在这儿摆摊呀?上次您替我画的那幅‘蝶恋花’绣样,主家娘子见了可喜欢了,
说是活灵活现呢!”她微微侧身,腰间那抹鹅黄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刺痛了我的眼。
“原来是沈姑娘。”那姓柳的画师抬起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黄丝带上,似乎也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姑娘喜欢就好。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她微微倾身,看着那柳姓画师在纸上勾勒并蒂莲的轮廓,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信赖。雨水落在她的伞上,汇成细流滴落。她偶尔抬手拂一下鬓角,
那鹅黄的丝带便在她腰间轻轻摇曳,像一只嘲弄我痴妄的黄蝶。我僵立在原地,
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凉。方才那灭顶的狂喜和激动,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瞬间冻结,然后碎裂成无数尖锐的冰碴,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她……她不认识我了?
她眼中那映出的惊喜,不是为我?那温柔的注视,那熟悉的羞涩……全都给了另一个陌生人?
两百年的等待,两世的寻觅,换来的,竟是她擦肩而过时。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感将我死死攫住。雨水顺着我的额发滑落,流进眼睛里,
一片冰凉酸涩。我看着他们,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巧笑倩兮,
看着她腰间那属于“我们”的明黄,
此刻却成了她与旁人言笑晏晏的点缀……胸口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姑娘!”我不甘心地再次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你……你再看看我!我是……”她闻声,终于再次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
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模样——衣衫半湿,脸色惨白,眼神狂乱而绝望。
她的眼中,只有纯粹的疑惑,还有一丝被陌生人过度关注的不安和困扰。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礼貌而疏离地后退了半步。“公子?”她迟疑地开口,
带着明显的陌生感,“我们……认识么?”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护住了腰间的黄丝带,
那是一个无意识的、防备的姿态。我们……认识么?这轻飘飘的五个字,
如同五把烧红的钢锥,狠狠钉穿了我的魂魄。两百年的执念,两世轮回的寻觅,
在她清澈而茫然的注视下,瞬间变得可笑至极,荒唐透顶!原来,只有我记得那血与火,
记得那井口的诀别,记得那腰间的鹅黄……而她,早已饮下了孟婆汤,
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熟悉的涟漪,都不肯在我身上荡起!痛!
比那元兵的弯刀劈入身体时更痛千万倍!那痛楚不是来自血肉,
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彻底否定、彻底撕裂的绝望!我眼前阵阵发黑,
踉跄着扶住冰冷的画摊木架才勉强站稳。那柳姓画师也投来警惕和探究的目光。青娥——不,
是这一世的沈姑娘,歉意地对我点了点头,又转向柳画师,
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快:“柳先生,这并蒂莲的花样,劳烦您多费心,我过两日来取。
”说完,她撑着伞,转身汇入了雨中稀疏的人流。那抹鹅黄的身影,
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渐渐远去,如同水墨画中被洇开的淡彩,越来越模糊。“青娥——!
”我终于嘶吼出声,那声音凄厉绝望,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在湿冷的雨巷中回荡。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推开挡路的行人,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雨丝更密了,冰冷地打在脸上。
我追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拐过狭窄的巷口,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一点跳跃的明黄。
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不知是心口的伤,还是狂奔的喘息。“等等!
青娥!等等我!”我嘶喊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前方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
但并未停留。就在我快要追上,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她伞沿的刹那——“哎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知是脚下青苔湿滑,还是被我的追赶惊扰,她似乎绊了一下,
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系在腰间的黄丝带,那个精巧的结,在剧烈的动作下骤然松脱!
那抹刺眼的鹅黄,如同被风吹落的残花,轻飘飘地离开了她的腰际,打着旋儿,
悠悠荡荡地向下飘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睁睁看着那抹承载着前世今生所有牵绊与执念的明黄,在冰冷的雨丝中无助地飘摇,然后,
无声无息地落在泥泞湿滑的青石板路面上。污水瞬间浸染了它鲜亮的颜色,
污浊的泥点溅上那抹纯净的黄。而她,只是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
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遗落的丝带,撑着伞,加快脚步,
很快便消失在前方雨幕笼罩的巷口转角。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呼喊,
所有的追逐,都在那抹黄绸落地的瞬间,被彻底抽空。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浸透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我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缓缓地、僵硬地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沾满泥污的丝带。指尖传来的,是刺骨的冰凉和黏腻的污浊。
那抹曾经鲜亮如春日嫩柳、象征着她心意与约定的鹅黄,此刻躺在泥水里,
黯淡、肮脏、奄奄一息,如同我此刻被彻底碾碎的心。我慢慢将它攥紧,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污泥的触感紧贴着掌心。抬起头,前方空荡荡的巷口,只有连绵的雨线,
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将那个决然离去的身影彻底吞噬。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
像是在嘲笑我的痴妄。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回头。我握着那冰冷的、污秽的黄绸,
站在嘉靖二十七年涌金门外冰冷的春雨里,如同站在时光的断崖上,
身后是燃烧的南宋废墟和染血的古井,前方是永无止境的、失去她的轮回。
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再睁眼时,四周是刺目的白炽灯光,
鼻端充斥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息。耳边是仪器规律的嘀嗒声,还有模糊的人声。
“醒了!沈工,他醒了!”一个年轻的女声带着惊喜喊道。视野渐渐清晰。
我躺在一间雪白的病房里,手上扎着输液管。床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还有……一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年轻女子。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短发利落,眉眼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