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第一监狱。
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一头被惊扰的巨兽。我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从那道分割了五年光阴的门缝里,走了出来。
阳光刺眼,晃得我有些睁不开。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每天都在计算着这一刻。我以为我会激动,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仰天长啸,拥抱自由。
但没有。
我的心脏平静得像一口枯井。监狱磨平了我的棱角,也抽干了我多余的情绪。
我叫江言,三十三岁。入狱前,是个没什么名气但自命不凡的独立导演。现在,我是一个刑满释放的……杀人犯。罪名:交通肇事致人死亡。
当然,这是档案上的说法。
我站在监狱门口,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有些茫然。五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也足以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外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SF90,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精准地停在了我面前。剪刀门缓缓升起,像张开的翅膀。
一只穿着银色高定高跟鞋的脚,先探了出来,稳稳地踩在地上。紧接着,一个戴着Dior墨镜,身穿Chanel最新款白色套裙的女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的皮肤白得发光,红唇如血,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金钱和名望的味道。
是许知意。
我的前妻。
也是如今红得发紫,刚刚拿下金花奖最佳女主角的,新晋影后。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被上帝亲吻过的脸。那张脸,曾是我镜头里的全世界,也是我五年牢狱生涯里,唯一的念想。
可现在,我看着她,只觉得陌生。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个拿着反光板,一个扛着摄像机,还有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正低声对她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她的经纪人。
他们不是来接我的。
他们是来“创作”的。
许知意向我走来,步态摇曳,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准的计算。她走到我面前,那双曾让我沉溺的桃花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像两颗晶莹的露珠,欲滴未滴。
这演技,比五年前,精湛多了。
“江言……”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你……受苦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来触摸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一闪而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但立刻被更浓的悲伤所取代。
“阿言,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她凄然一笑,泪水终于顺着完美的脸颊滑落,“没关系,都过去了。以后,我来补偿你。”
她身后的摄像机,立刻给了这滴“影后的眼泪”一个大大的特写。
我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没有说话。
我只是觉得好笑。
五年前,她开着我的车,在庆功宴后酒驾,撞上了一个正在过马Да的舞蹈学院学生。车祸惨烈,女孩当场死亡。
在酒精和恐惧中,她崩溃地抱着我,求我救她。她说她的明星梦才刚刚开始,如果有了案底,这辈子就全完了。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软了。
我爱她,爱到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于是,我成了那个“肇事司机”。我告诉警察,车是我开的。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我以为,我用五年的自由,换来的是她的前程似锦和我们的未来。
可我错了。
我换来的,是她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入狱后,她立刻和我办理了离婚。紧接着,她的团队开始疯狂炒作“深情人设”。
“影后许知意与导演男友情深缘浅,男友意外入狱,许知意不离不弃,苦等五年。”
多么感人的故事。
她靠着这个故事,博取了无数同情,拿到了最好的资源,一路从一个三线小演员,爬到了今天影后的位置。
她吃的每一个人设红利,都沾着我的血。
现在,我出狱了。她这出“深情大戏”,也该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她需要一场“破镜重圆”的戏码,来为她的人设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顺便,再收割一波流量和赞美。
而我,就是她戏里,最重要的那个道具。
“阿言,上车吧,我们回家。”许知意调整好情绪,向我伸出手,语气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
她身后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幕。可以预见,今晚的热搜标题会是#许知意接出狱前夫回家,五年等待终圆满#。
多么正能量,多么感人肺腑。
我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保养得宜,指甲上做着精致的法式美甲。就是这只手,五年前,曾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求我替她去死。
我没有动。
许知意的耐心似乎用尽了。她给了旁边的经纪人一个眼色。
那个叫王姐的经纪人立刻上前,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江先生,您看,知意为了今天,推掉了好几个通告。外面太阳大,我们还是先上车再说吧?有什么话,回家慢慢聊。”
她的语气很客气,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需要被安抚的麻烦。
我依旧没有动。
空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许知意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她知道,再演下去,就要穿帮了。
她走上前,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压低了声线说:“江言,你到底想怎么样?别给脸不要脸。我来接你,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温柔,只剩下冰冷的、不耐烦的警告。
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回家?”我轻声问,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回哪个家?我的家,五年前就没了。”
我的父母,在我入狱后第二年,因为承受不住“杀人犯儿子”的流言蜚语和巨大的精神压力,相继病逝。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而这一切,许知意都知道。
她甚至,连他们的葬礼都没去。只是托人送去了一个昂贵的、毫无温度的花圈。
我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她。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她知道,摄像机还在拍着。她必须把这场戏演完。
“阿言,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她深吸一口气,眼眶又红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自责,“我知道,叔叔阿姨的走,对你打击很大。都怪我,怪我没有照顾好他们。但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我们还有未来。”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江言,我们复婚吧。”
这句话一出,她身后的团队成员,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
高潮来了。
“你放心,你这五年受的苦,我会加倍补偿你。”许知意看着我,眼神“真挚”而“热烈”,“你不是一直想拍电影吗?我投资你。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我给你找最好的团队,请最大的咖。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施舍。
“以后,我养你。”
好一句“我养你”。
多么慷慨,多么深情。
一个功成名就的女王,对她落魄潦倒的、刚出狱的“罪犯”前夫,许下如此动人的承诺。
如果我不是当事人,我可能都会被感动得流下眼泪。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圣洁”与“慈悲”的脸。
我忽然觉得,这五年,我失去的不仅仅是自由和亲人。
我失去的,是我曾经对这个世界,对爱情,所有的信任和幻想。
她以为,钱可以弥补一切。她以为,一个导演的梦想,可以成为收买我的筹码。
她太不了解我了。
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身后那群准备欢呼、准备见证这“伟大爱情”的人们。
我笑了。
无声地,笑了。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我从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部最便宜的老年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