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薇小说

我叫黎穗，我妈说我的出生就是来折磨她的，她说她最后悔的事情就就是生下我……我出生那天，医院的灯管被暴雨震得嗡嗡作响。

母亲躺在产床上，像一条被浪拍上岸的白鲢，肚皮被碘酒刷成一种濒死的黄。

医生说“胎儿心跳骤停”，助产士把产钳探进去，像从淤泥里抠一截藕。

咔哒一声，母亲咬断了半颗牙，血顺着嘴角流进耳廓，积成小小的月牙。

后来听老护士回忆，她昏过去前，手指抠进产床铁栏的铆钉孔里，生生掰断了一片指甲——那截指甲混在血水里，被当成胎盘碎片冲进了下水道。

父亲站在走廊尽头抽烟，烟灰落进雨水就熄。

他听见婴儿啼哭，只问一句：“以后还能生吗？”

医生摇头。

烟从他指缝掉下去，像一截烧尽的引线。

那天之后，他再没和母亲同床。

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

“穗”是她流掉的第一个孩子的小名。

她说：“就当那个孩子又回来了。”

可我知道，她每次叫我，其实是在叫一个死人。

我三个月大时，母亲第一次杀我。

她把我按进搪瓷澡盆，盆底印着褪色的鸳鸯，被我的蹬踹搅成碎片。

水没过口鼻的瞬间，我突然不哭了——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像一颗潮湿的雷。

母亲却突然嚎啕，像被烫着似的把我拎起来，指甲掐进我大腿内侧。

那里从此留下西枚月牙形的疤，排列成某种诅咒的印记。

父亲站在门口看，手里攥着情人的信。

信纸是粉红色的，被雨水洇出樱桃般的红晕。

他看完，把信纸揉成团，扔进了澡盆。

纸团吸饱水，慢慢沉底，像一颗来不及发育的胚胎。

五岁那年，外婆死了。

灵堂的香灰积了半指厚，母亲跪在棺材前，把额头磕得青紫。

我蹲在供桌底下数纸灰，一只黑凤蝶落在棺材缝隙，翅膀上有血红的斑点。

我伸手去捉，被父亲一脚踹在心口——那是我第一次听见肋骨在胸腔里发出空荡的回响。

那天夜里，父亲的情人第一次上门。

她穿一条石榴红的连衣裙，裙摆扫过门槛时，像一柄沾血的镰刀。

母亲笑着给她倒茶，转头就把滚烫的开水泼在我背上。

我疼得发抖，却听见她咬着牙说：“你爸喜欢红色，你为什么不哭？

你哭了他就回来了。”

我试过哭。

对着镜子练过无数次，把眼皮揉得充血，挤出来的只有干涩的痒。

后来我明白，母亲怕的不是我不哭，而是我哭的时候，眼里没有泪——那让她想起自己流不出的血。

十二岁那年，我养过一只乌鸦。

它落在窗台时翅膀断了，断骨支棱着，像一截被折断的炭笔。

我偷偷用冰棍棒和医用胶布给它固定，它痊愈那天，正撞见父亲搂着情人的腰从巷口过来。

情人穿着孕妇裙，小腹微微隆起，像揣着一只偷来的瓜。

母亲把乌鸦按在砧板上，拧断它的脖子。

血溅在我作业本上，把“我的理想”西个字染成黑色。

她笑着说：“你爸不要的东西，你也配养？”

我把乌鸦的尾羽藏在铅笔盒底层。

羽根还留着体温，黑色里泛着靛青，像一截凝固的夜。

有时深夜，我会把它贴在眼皮上——冰凉，像母亲掐我时，指甲的温度。

十六岁生日，母亲给我买了个蛋糕。

奶油上插着一根蜡烛，数字是“0”。

她用刀背敲我的锁骨，说：“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祭日。”

我吹灭蜡烛，在黑暗中摸到她手腕凸起的血管——那里有一道疤，是当年剖腹产的刀口增生，像一条不肯愈合的拉链。

父亲的情人早产了。

听说生的是个男孩，七斤二两，脐带绕颈三周，哭声响亮得像在报仇。

母亲听完，把蛋糕整个扣在我头上。

奶油顺着头发流进领口，像一场迟来的羊水。

我舔了舔嘴角，甜味里混着铁锈。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澡盆里沉底的信纸——原来从那时开始，我就己经是一封被揉皱的、无法投递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