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妈说,她是在菜市场一个青菜筐里看到我的,凌晨两点,筐子上压着一把破伞。
值班的老警察老周说,那天风像刀子,我身上只有一张纸条:“养不起了,
愿好心人给口饭吃。”老周寻找我父母无果后,我被赵妈妈带回城南福利院,院里孩子多,
我排号十三,小名“十三”。我在院里长到三岁,瘦得脖子撑不住头,走路都摇摇晃晃。
赵妈妈怕我活不长,夜里把我抱到她值班室,一勺一勺喂米汤。1三岁那年,
一对下岗夫妇来领养,挑中我。男人姓许,女人姓陈,他们给我起名“许念”,
希望我记住新家的好。新家在城西老棉纺厂宿舍,红砖楼,走廊黑,老鼠乱窜。
许爸在工地扛水泥,许妈在街口炸油条,日子紧巴巴。他们对我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饭桌上,许爸常说:“多吃一口,别浪费。”我五岁开始做家务,站在小板凳上洗碗,
冬天水冷,手背裂开一道道口子,我从来不哭。六岁那年,许妈怀孕,生了个弟弟。
弟弟一哭,我就得背着他烧火做饭。弟弟一岁半发烧,许爸连夜抱去医院,留我看家。
第二天他们回来说,弟弟要喝进口奶粉,家里钱不够。当晚,许爸蹲在楼道抽烟,
烟头在黑暗里明灭。第二天一早,他把我送回福利院,说:“孩子太多,养不过来。
”赵妈妈没说他,只拍拍我的背:“回来也好。”那年我七岁,已经记事了。再回福利院,
我学会第一个生存法则:别指望任何人。院里孩子分帮派,我个子小,常被抢饭。
一次被推下台阶,额头磕破,血流到眼睛。我用手背一抹,捡起石头冲过去,砸对方头。
那男孩吓哭,我得了个“疯子十三”的外号。赵妈妈没打我,只夜里给我涂碘伏,
说:“狠点没错,别真疯了。”八岁,国家义务教育普查,院里来老师,说我年龄够,
该上学。我穿着别人捐的校服,鞋子大两码,走路踢踏踢踏。第一次考试,我数学语文双百,
老师惊讶,把我照片贴公告栏。我下课去看,公告栏玻璃反光,
照出我乱糟糟的短发和太亮的眼睛。九岁,福利院来了志愿者,大学生苏芷,长头发,
会弹钢琴。她每个周六来,教我认五线谱,说:“你手指长,适合弹琴。
”院里有一台旧电子琴,缺键,她弹小星星给我听。我偷偷在午休练,
总有大孩子嘲笑我,说我做梦。十岁那年,福利院里来了一个新弟弟,叫小多,脑瘫,
口水直流。别人嫌弃,我喂他吃饭,帮他擦口水,夜里他哭,我拍他背。赵妈妈说我心软,
我说:“他比我更没人要。”十一岁,苏芷毕业离开,给我留了一本琴谱,
第一页写:“小念,别让别人定义你。”我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眼泪滴纸上,
干了皱巴巴。十二岁,市少年宫来挑人,说免费学乐器,我举手。老师看我手指,点头。
每周三下午,我坐四十分钟公交去少年宫,学钢琴。冬天车上没暖气,我穿一件旧棉袄,
怀里抱琴谱,像抱宝贝。十三岁,少年宫汇报演出,我弹梦中的婚礼,台下掌声雷动。
演出结束,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找到我,说:“小姑娘,愿意参加比赛吗?”他自称刘总,
开文化公司。刘总给我拍了一组照片,说我长得像某部剧的女主小时候。我懵懵懂懂,
签了份合约,成为公司最小的练习生。每天放学去公司练舞、练琴,夜里十点回福利院,
赵妈妈给我留饭。十四岁,刘总跑路,公司倒闭,我白练一年,合约成废纸。我不甘心,
继续练琴,用少年宫旧琴,手指磨出血泡。十五岁,南城一中艺术特长生招生,我去考,
弹克罗地亚狂想曲。评委老师眼里有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通知书送到福利院,
赵妈妈抱着我转圈,说:“十三出息了!”那天夜里,我躲到后院,对着月亮哭,哭到干呕。
十六岁,我改名“林漾”,因为福利院说,我可能是林家丢的孩子。一中开学,
我文化课跟不上,夜里打手电刷题,眼睛近视到五百度。第一次月考,我年级倒数第十,
躲在琴房哭。音乐老师老徐拍我肩:“哭什么,练。”我一天练琴八小时,手指缠创可贴,
冬天琴键冰凉,像摸铁。十七岁,全国青少年钢琴大赛,我拿到银奖,奖金两万。
我留五千给福利院,其余存卡里,准备大学学费。也是那年,南城刑警队来人,找我抽血。
老周已经退休,特意跟来见我,“十三,可能找到你亲爹妈了。”我愣在琴房,
手指悬在键上,半天落不下去。DNA结果出来,匹配成功。我被丢在菜市场的第十七年,
林家终于出现了。老周陪我走进林家别墅那天,雨下得极大,像在替我哭。
2老周把伞往我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透湿。他小声说:“进去吧,别怕。”我嗓子发紧,
怕倒不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演好“亲生女儿”这个角色。玄关处,林母迎出来,
真丝家居服外匆匆套了件开衫,头发挽着,碎发被雨打落几缕贴在颈侧。她眼眶通红,
像是大哭过一场,却又极力端着体面。她伸手想抱我,我本能地侧身,让她的手悬在半空。
她尴尬地笑了笑:“都长这么高了。”林父站在楼梯口,深灰衬衫袖口卷到小臂,
手里握着一串檀香木珠。他目光很深,像要把我从里到外掂量个够。片刻后,
他点点头:“回来就好。”哥哥林至最后才出现。他单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替林瑶举着伞,
伞面全倾在林瑶头顶,他自己肩膀湿了一片。他扫我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感情,
把我的局促与狼狈钉在原地。他开口,声音低沉:“怎么不打伞?”我抿了抿嘴角,
没解释我没有伞。林瑶就是此刻走出来的。她穿白色针织长裙,裙摆刚到脚踝,
脚上一双绒毛拖鞋,干净得像没踩过尘土。她先是怯怯地躲在林至身后,探出半张脸,
随后才挪出来,冲我小心翼翼弯了弯嘴角:“姐姐?”音色软糯,尾音却轻颤,
好像我是闯入者。我点头,没回称呼。她眼里的水雾立刻浮上来,求助似的回头望林至。
林至把伞递给她,弯腰替我拎行李:“走吧,别堵在门口。”我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间。
楼梯铺了厚地毯,脚步声全被吞没,像走在别人梦里。推开门,
迎面一股陈年的樟脑味——木床、老式衣柜、碎花窗帘,都是十几年前的款式。
天花板角落甚至有蛛网。我站门口没动,林至把行李放下,语气听不出喜怒:“客房都满了,
先住这儿。”我笑笑:“挺好,安静。”他盯了我两秒,转身下楼,脚步踩得木板咚咚响,
像替我抗议。我把背包倒空,衣服一件件挂进空衣柜。每一件都带着福利院的肥皂味,
与这间房格格不入。晚饭时间,佣人敲门。餐厅灯光璀璨,长桌上铺雪白桌旗,五菜一汤,
全是清淡口味。林母解释:“瑶瑶胃不好,吃不得辛辣。”我点点头,夹了一筷子清蒸鱼。
林瑶却轻轻放下筷子:“妈妈,我今天不太舒服,鱼腥味重。”林母立刻把整盘鱼端走,
顺手给我舀了一碗汤:“漾漾,喝汤。”汤是菌菇炖鸡,味道很鲜,我却尝到苦味。
林至坐我斜对面,手机横在桌面,屏幕上是游戏界面,偶尔抬眼,目光像无形的尺子,
把我从头到脚量一遍。一顿饭,我吃得背脊生疼。饭后,林母拉我参观“家”。
她指着走廊墙壁上一幅幅油画:“这是你爷爷收藏。”又打开一间琴房:“瑶瑶练琴的地方,
你有基础,也可以弹。”琴房中央是一架三角斯坦威,漆面亮得能映出我乱糟糟的短发。
我指尖在琴盖上碰了碰,冰凉。林瑶跟在后面,小声说:“姐姐弹得肯定比我好。
”她语气真诚,眼神却像含了水,随时会决堤。我收回手:“很久没练,手生了。
”回到房间,我冲了个热水澡,浴室地砖冰冷,水淋到脚背才发现自己一直打颤。关灯上床,
天花板渗水,滴答滴答落在床头柜。我起身把盆接上,水滴砸盆底,像秒针。
我睁眼到凌晨四点,才迷糊睡去。梦里我又回到菜市场,筐子上的破伞漏雨,我哭到失声。
第二天是周一,林家的司机送我和林瑶上学。林瑶坐副驾,我坐后排,中间隔着扶手箱,
像隔着楚河汉界。林瑶回头,笑得温软:“姐姐,我们学校很大,待会儿我带你。”我点头,
没说其实我提前查过地图,连图书馆后门都标了红点。校门口,林瑶牵我走进高一1班,
对班主任说:“老师,这是我姐姐。”班主任姓高,三十出头,
镜片后的眼睛飞快打量我:“欢迎,林漾同学,位置给你留好了。
”他指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桌。我走过去,同桌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抬头冲我腼腆一笑。
林瑶则被一群女生围在中央,有人递奶茶,有人帮她拿书,像众星拱月。课间我去打水,
走廊上有人小声议论:“就是她?真土。”“听说是私生女,林家不好意思公开。
”我拧紧杯盖,回教室。林瑶站在我桌前,把一杯热牛奶推过来:“姐姐,给你。”我道谢,
却没喝。中午食堂,林瑶拉我坐她的小团体中央,餐盘里堆满别人夹的菜。
她笑着介绍:“这是我姐姐,以后大家多照顾。”我低头扒饭,一粒米嚼很久。下午体育课,
女生分组打排球。球砸到我手臂,生疼。我弯腰去捡,对面女生笑:“对不起啊,手滑。
”我也笑:“没事。”下一秒,球直直扣在她脚边,她没接住,全场哄笑。我转身,
看见林至站在场外,手里拿瓶冰水,目光复杂。放学时,他等我:“一起走。”我本想拒绝,
林瑶已经小跑过来,挽住我胳膊:“哥哥,我跟姐姐一起。”林至没再说话,
只把冰水塞进我手里,冰得我指骨发麻。夜里,我写作业到十二点,房门被轻叩。
林母端着牛奶和水果:“高三了,别熬太晚。”她坐我床边,欲言又止。
我接过牛奶:“谢谢阿姨。”她怔了怔:“漾漾,可以叫妈妈的。”我垂眼,没吭声。
她叹了口气,替我掖被角,没再说话。周末,林家宴请亲友,说是“给漾漾补个接风宴”。
客厅璀璨的水晶灯下,我穿林母准备的白色小礼裙,腰身稍大,她用别针临时收了两针。
林瑶穿淡粉色的裙子,裙摆蓬蓬,像童话里的小公主。亲戚围着我问长问短:“眼睛像爸爸,
鼻子嘴巴像妈妈。”他们把我当成新鲜展品,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林瑶,生怕她受冷落。
林瑶始终微笑,替我挡酒:“姐姐不会喝,我来。”她喝了两杯香槟,脸颊飞红,
眸子却亮得惊人。宴会后半段,我躲到后花园,蹲在泳池边,看水面晃动的月亮。
身后脚步声轻,林至递来一件外套:“夜里凉。”我披上,闻到淡淡烟草味。他点燃一支烟,
没抽,只是夹在指间,看它燃尽。烟灰落在石板上,被风吹散。我们谁都没说话,
却第一次并肩站了十分钟。时间在无声流逝。我六点起床,背英语,七点和林瑶同桌吃早餐,
七点二十上车。林至高三,晚自习十点才回,有时我熬夜做题,
能听见他上楼时故意放轻的脚步。偶尔我们同时出房门,走廊灯感应亮起,他侧身让我先过,
指尖擦过我手肘,温度一触即离。我把所有情绪压进题海,月考次次年级前三。
林瑶成绩中等,林母给她请一对一家教,老师来那天,我放学早,正好撞上。
林瑶拉我进琴房:“姐姐一起听。”家教老师讲的是我最熟的肖邦,我坐角落,
手指无意识在大腿上敲击。讲到降E大调夜曲,老师突然说:“林漾同学,你示范一下?
”我抬眼,林瑶脸色微白,指尖扣着裙边。我站起身,走到琴前,弹完前八小节,
停住:“手生了。”老师还想说什么,林至出现在门口:“瑶瑶,该吃药。
”林瑶有轻微心律不齐,每天都要服药。她低头匆匆离开,琴房门合上,留下我与林至。
他倚门框:“弹得不错。”我淡淡:“谢谢。”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抬手,替我关掉琴盖。
十一假期,林家去郊外山庄度假。山路弯绕,我晕车,靠在窗闭眼。林瑶递来薄荷糖,
又把耳机分我一半,放的是她录的钢琴曲。我听见自己心跳与琴声同速。山庄夜凉,
我们住同一套间,她睡床,我睡塌。半夜,她做噩梦哭醒,我过去拍她背,像哄小多。
她抓住我手腕,指甲深陷:“姐姐,别走。”我僵着没动,直到她再次睡沉。窗外松涛起伏,
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我回到自己榻上,睁眼到天亮。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家长会。
林父出差,林母要陪林瑶复查心脏,问我是否介意自己去。我摇头:“没事。”那天,
老徐在讲台上夸我:“林漾同学潜力无限。”我看见林母在后排红了眼眶。会后,
她带我去商场,说要给我买冬装。我挑了最普通的黑色羽绒服,
她却又拿了一件驼色大衣:“试试。”镜子里,我身形被柔软面料包裹,
像被谁的手轻轻拥住。林母站在我身后,替我整理领口:“真好看。”她声音很轻,
却让我鼻尖发酸。结账时,她悄悄把两件都买了。回车上,她第一次握我的手,
掌心干燥温热:“漾漾,慢慢把这里当家,好不好?”我没回答,只是反握了她一下,很短,
一秒就松开。十二月,林瑶生日。林家包下酒店顶层,水晶球、鲜花塔、三层翻糖蛋糕。
林瑶穿高定礼服,站在聚光灯下许愿。我送她的礼物是一把手工小提琴,用奖学金买的。
她抱住我,眼泪蹭在我肩头:“姐姐,谢谢你。”我僵硬地回抱她,闻到她发间淡淡栀子香。
切蛋糕时,林父罕见地拥抱我,手掌在我后背轻拍两下,我也没理解他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会哭,可眼眶干干的,只是心跳得厉害。寒假前,学校通知高三提前返校补课。
我申请住校,理由是“节省时间”。林母不舍,却也答应。搬行李那天,
林至帮我把箱子提下楼,塞进后备箱。他忽然问:“想考哪里?”我答:“北方,越远越好。
”他沉默片刻,说:“外面冷,带暖宝宝。”我嗯了一声。车开出林家大门,我回头望,
铁门缓缓合上,像把一段时光切断。3我拎着行李回到学校宿舍那天,
南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宿舍楼门口,唐梨蹲在台阶上啃红薯,鼻尖冻得通红。她看见我,
跳起来一把抢过我的箱子:“你可算搬来了!”我笑笑,没解释林家其实派了司机,
是我坚持在路口下车。雪落进我衣领,冷得我一哆嗦,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宿舍暖气老旧,夜里十二点会“突突”响。我把带来的旧棉被铺在木板床上,
床头贴了一张A4纸:“离开倒计时 180天”。每过一天,我拿红笔划掉一格,
像在给自己放血。高三的节奏很紧张。我六点起床,先背英语单词,再刷理综选择题。
午休二十分钟,梦里都在做受力分析。夜里熄灯后,我躲进厕所隔间,借着顶灯做数学卷,
写到手指关节发白。林家每月固定给我打生活费,我一分不动,全存进卡里。
偶尔林母让司机给我送来汤盅,我收下,转头分给宿舍同学。她们问:“你家里人这么好,
干嘛不回家?”我笑笑:“家太远。”林瑶每周给我发微信。“姐姐,我今天练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