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梧桐叶的焦香撞进高二3班时,季雪璇正把头埋在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里,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辅助线——第17次尝试了,那个该死的∠ACB还是像藏在雾里的谜题,不肯露出真面目。她咬着笔杆,额角渗出细汗,校服领口被风扇吹得轻轻晃,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颈。
“同学,让一下。”
清冽的男声像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棱,猝不及防戳在她后背上。季雪璇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顺着走廊的倾斜度滚了半米——那里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校服外套松松搭在左胳膊上,露出半截线条利落的小臂,青筋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他怀里抱着一摞刚发的物理练习册,纸页边缘蹭得他锁骨下方泛起淡红,额前的碎发被窗外溜进来的风吹得动了动,眼睛垂着看她,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是夜凌枫。
整个高二部没人不认识他。篮球场上能把三分球投成教科书级别的抛物线,球砸进篮筐时甚至能听到篮网“唰”的一声闷响;月考榜永远钉在第一排最左边,红色的“夜凌枫”三个字比旁边的名字高出半格,像座小小的山;连教务处主任训话时提到“模范生”,都会下意识往他座位的方向瞟——哪怕他当时正低头刷题,连眼皮都没抬。但更让人记住的是他的“冷”,课间永远在做题,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比呼吸还轻;体育课要么一个人占着半场投篮,要么揣本竞赛书去图书馆,连夕阳都追不上他的脚步;女生鼓足勇气递的水,他会双手接过说“谢谢不用”,然后原封不动放在窗边,直到放学被保洁阿姨收走;男生勾肩搭背想拉他去打球,他会往旁边挪半步,语气平淡:“还有两道题没算完。”活像块捂不热的冰,连阳光落在他身上,都像是要被冻住。
季雪璇慌忙站起来,脚却不小心踩住了自己垂在地上的校服裙摆——她的裙摆比别人长一点,上周洗的时候被妈妈多放了半勺柔顺剂,现在软乎乎地缠在脚踝上。她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下,鼻尖差点撞到那摞物理练习册的棱角,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了。
男生的掌心很凉,指节分明,像玉雕的,没用力,却稳稳托住了她的重心。季雪璇抬头时,正好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像有颗小石子滑过,松开手时往后退了半步,指尖微微蜷了蜷,像是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她弯腰去捡笔,膝盖撞到桌腿都没顾上疼,却发现那支粉色的水笔已经被路过的同学踩了一脚——笔帽歪成了四十五度,墨汁在笔杆上晕开一小片黑渍,刚好盖住她贴的小草莓贴纸,像给草莓蒙了块脏抹布。季雪璇的脸瞬间红了,不是羞的,是有点委屈——这是她攒了两周零花钱买的限定款,笔芯是草莓味的,写作业时能闻到淡淡的甜香,她昨天才贴了贴纸,今天第一次带出来。
夜凌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支笔,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起一道细纹。他没说话,只是侧身走进教室,校服外套擦过她的胳膊,带起一阵淡淡的洗衣粉味——和她妈妈用的是同一个牌子,柠檬味的。他把练习册放在讲台旁的储物柜上,转身时手里多了张湿纸巾,是未拆封的,他指尖捏着包装袋的一角撕开,弯腰递给她:“擦一下,能擦掉。”
季雪璇愣了愣,接过纸巾时指尖碰到他的手,还是凉的,像刚摸过冰块。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笔杆上的墨渍,湿纸巾的水分晕开墨色,却没能完全擦掉,小草莓的半边脸还是黑的。她听见他在旁边站了几秒,皮鞋底蹭着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脚步声远了——等她抬头,只看见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已经拿出了物理书,侧脸对着光,下颌线锋利得像用尺子画的,阳光落在他的书页上,刚好照亮“动量守恒定律”几个字。
“雪璇,你跟夜凌枫说话了?”同桌林晓语戳了戳她的胳膊,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星星,“他居然没直接走!上次我问他借橡皮,他都没抬头,就指了指桌角,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呢。”
季雪璇把擦得半干净的笔塞进笔袋,心里像被风吹乱的梧桐叶,乱糟糟的。她其实和夜凌枫算“旧识”——初中同校,她在2班,他在1班,每次月考放榜,红榜前挤着一堆人,她总能在第一排找到他的名字,然后往下数二十三个,才能看到自己的。有次运动会她跑八百米,跑到最后一圈腿软摔在跑道边,膝盖擦破了皮,坐在地上哭,周围没人敢过来她那时候有点内向,没什么朋友,是他从旁边经过,把自己的矿泉水递过来,瓶盖已经拧开了,没说话,放下就走了。那瓶水她没喝,攥着瓶身直到手心出汗,瓶身的标签都被汗浸湿了,后来偷偷藏在书桌最底层,垫在语文书下面,直到毕业收拾东西时,才发现水已经过期,瓶底结了层薄薄的水垢,她还是舍不得扔,现在还在她家书柜的角落里放着。
只是没想到高中还能同班,更没想到重逢是这样狼狈的开场——踩住裙摆、摔了笔、被他看见自己红着眼眶擦笔的样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笨蛋。
放学铃响时,季雪璇还在跟那道数学题死磕。林晓语收拾好书包,把外套搭在胳膊上催她:“走啦走啦,再不走食堂糖醋排骨就没了!今天阿姨炖的排骨肯定超香,我早上路过食堂都闻到味了。”她咬着笔杆摇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又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你先去,我把这题弄懂就来,大不了吃番茄炒蛋。”
林晓语撇撇嘴:“你啊,就是跟自己较劲。”说完又从书包里掏出个苹果塞给她:“给你留个苹果,饿了先垫垫。”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风扇嗡嗡转着,把窗外的梧桐叶影吹得在卷子上晃,像只调皮的小手在纸上画画。季雪璇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抬头看了眼黑板上方的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五点半,食堂应该快关门了。她叹了口气,刚想把卷子塞进书包,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像猫走路,她以为是林晓语回来了,回头却看见夜凌枫站在她座位旁,手里拿着个透明笔袋,里面装着几支黑色水笔,还有一支粉色的,在黑色笔中间格外显眼。
“这道题,辅助线画错了。”他没看她,视线落在她的草稿纸上,指尖点了点那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尖泛着淡粉,“应该从C点作AB的垂线,不是从B点,你搞反了直角边和斜边。”
季雪璇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咚咚地响。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草稿纸上划过,笔尖勾勒出一条利落的垂线,然后写出一串公式,步骤清晰得像教科书,连符号都写得工工整整,比老师在黑板上写的还好看。他的声音比上午更轻,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像磨砂纸轻轻蹭过耳朵,落在耳边痒丝丝的。
“懂了吗?”他写完最后一个等号,把笔帽套好,抬头看她。
季雪璇赶紧点头,又怕他觉得自己敷衍,把草稿纸拉过来,按照他的步骤重新算一遍,笔尖都在抖:“懂了懂了!原来我辅助线画反了,难怪算不出来……谢谢你啊,夜凌枫。”
夜凌枫“嗯”了一声,把笔袋放在她桌上:“这支给你。”他指了指其中一支粉色的水笔——居然和她被踩坏的那支是同一款,连笔身上的草莓贴纸都一模一样,只是这个贴纸更亮,像是刚贴上去的。
季雪璇愣住了,手指捏着笔杆,凉丝丝的:“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楼下文具店买的,最后一支。”他说完,转身拿起自己的书包,黑色的书包带在他肩上晃了晃,“食堂快关门了,再不去真的只能吃泡面了。”
等季雪璇反应过来时,教室门已经被轻轻带上了,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拿起那支粉色水笔,拧开笔帽,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划了一下,流出的墨是淡粉色的,还带着淡淡的草莓香——和她之前那支一模一样。窗外的梧桐叶刚好落了一片,贴在玻璃上,像个偷偷藏起来的小秘密,叶脉清晰,像她此刻乱跳的心跳。
那天她去食堂时,糖醋排骨果然卖完了,但打饭阿姨看她一个人,又给她多舀了一勺番茄炒蛋,还加了半勺排骨汤:“小姑娘,饿坏了吧?多吃点。”季雪璇坐在靠窗的位置,用那支新水笔在数学卷子上写答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像蝴蝶扇动翅膀,心里却像揣了颗冒泡泡的汽水糖,从舌尖甜到心里。
她不知道,食堂门口的梧桐树下,夜凌枫站了两分钟,手里攥着另一支一模一样的蓝色水笔——其实文具店还有最后两支,一支粉,一支蓝,他都买了。他看着她坐在窗边,对着番茄炒蛋笑,嘴角弯成个小小的弧度,像颗刚成熟的樱桃,手里的蓝色水笔被他攥得有点发烫,笔帽上的小蓝莓贴纸都被他捏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