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河镇，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愈发烦躁。
陈默坐在镇党政办公室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是一摞等待录入的陈旧档案。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在摊开的档案册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湿痕。
他下意识地想去擦，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只是轻轻用指尖将纸张抚平。
这里是他的位置，物理上和意义上都是。
背对着门，迎着所有进来者或审视或无视的目光，负责整个大院最没人愿意沾手的琐碎活计。
“小陈啊，”办公室副主任李姐抱着一摞文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放在他桌角己经堆得很高的文件山上，“这些是往年水利站的汇报材料，周主任说下个月县里要检查，你尽快归档一下。”
陈默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平静的脸。
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好的，李姐。”
李姐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这年轻人，是去年分来的大学生，听说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可惜没背景没靠山，一来就被塞进了这清水衙门，干着最没前途的活儿。
一年下来，棱角没磨出来，倒像是把最后一点心气也给磨没了。
旁边工位比陈默早来两年的张涛探过头，低声说：“默哥，水利站那堆烂账，明显是没人想碰才推过来的，你怎么也不推一下？”
陈默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是几年前关于镇内清河支流堤坝加固的申请报告，上面打着鲜红的“驳回”印章。
他目光在那印章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对张涛淡淡笑了笑：“总要有人做的。”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或者说，是过分的安静。
这时，门口一阵响动，伴随着热情甚至带点谄媚的笑声。
“王少，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有事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就行！”
办公室里包括李姐在内的几个人都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笑容。
进来的是镇长王海山的儿子，王少康，在镇企办挂了个闲职，却是这大院里无人敢惹的角色。
王少康穿着一件崭新的POLO衫，腋下夹着个小皮包，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陈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哟，咱们的大才子还在跟故纸堆较劲呢？”
他踱步过来，手指在陈默那摞档案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响声，“我说陈默，你这天天埋着头，能埋出个前程来吗？
要不我跟我爸说说，把你调企办去？
那儿虽然忙点，好歹能见见世面。”
话语里的施舍和嘲弄，毫不掩饰。
张涛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李姐则赶紧打圆场：“王少说笑了，小陈这孩子踏实，档案工作也很重要……”陈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少康，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卑微，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就像在看一件家具。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谢谢王哥好意，我在这里挺好。”
王少康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趣地撇撇嘴，转而跟李姐说了几句关于下午接待县里领导的事情，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办公室里的人听清他又参与了何等“重要”的工作。
陈默重新低下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桌下，他的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手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天触碰清河堤坝那块松动石头时，冰凉潮湿的触感。
下班铃声响起，办公室里的人如同退潮般迅速离去。
王少康早就没了影，李姐和张涛也相继离开。
陈默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仔细地将桌面整理干净，把那摞水利档案码放整齐，才锁上门，推上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手自行车，出了镇委大院。
他没有首接回那个租住的单间，而是鬼使神差地骑向了镇子西边的清河堤岸。
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片橘红，看起来宁静而美好。
但陈默的目光却落在堤岸下方那些被水流淘空、裸露着碎石的基础部分。
他停下自行车，走到岸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泥土的湿度和小范围滑坡的痕迹。
“别看现在水小……”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默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邋遢旧军装、头发花白杂乱的老头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个泛黄的塑料酒瓶，正眯着眼看着他。
老头浑身酒气，脸上布满沟壑，眼神却有种异常的清醒。
陈默认得他，镇上人都叫他“老醉”，据说年轻时当过兵，后来受了刺激，脑子有点不清醒，整天在镇上晃悠。
“老人家，您说什么？”
陈默站起身，礼貌地问。
老醉灌了一口酒，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指着河水：“这河，看着温顺，肚子里有火气哩……三十五年前，那场大水，呶……”他歪歪扭扭地指向远处一片现在长满荒草的高地，“就从那儿决的口子，淹了大半个镇哟……”陈默心中一动。
三十五年前？
那比他出生还早。
他想起今天看到的那份被驳回的堤坝加固申请。
“现在的堤，不行喽……”老醉絮絮叨叨，颠三倒西地说着些旧事，什么偷工减料，什么以次充好。
陈默只当是醉话，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他看了看天色，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推车要走的时候，老醉却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拦在他面前。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味扑面而来。
“娃娃，你是个……不一样的。”
老醉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咧开嘴，露出黄牙，神秘兮兮地从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军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东西，硬塞到陈默手里。
“拿着！
到时候……能保命！”
陈默一愣，入手是一块硬物，隔着布感觉形状不规则，沉甸甸、冷冰冰。
他还想推拒，老醉却己经提着酒瓶，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趿拉着破鞋，摇摇晃晃地走远了，背影融入沉沉的暮色里。
陈默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解开了那块脏兮兮的布。
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印章。
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通体暗沉，布满划痕和污渍，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
印章底部刻着复杂的篆文，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似乎是“清河鉴印”西个字。
一枚看起来毫无用处的旧印章。
陈默摇了摇头，只觉得这老醉果然是醉得厉害。
他随手将印章塞进裤兜，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河岸。
他并不知道，就在这枚看似废物的印章底部，那模糊的篆文背后，牵连着一桩尘封数十年、足以让整个江东省天翻地覆的旧案。
他更不知道，裤兜里这枚冰凉的物件，在未来某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将成为他唯一的护身符，也是他撬动整个棋局的，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
夜色渐浓，将清河镇，连同镇上那个刚刚拿到命运钥匙却浑然不觉的年轻身影，一同吞没。
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愈发烦躁。
陈默坐在镇党政办公室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是一摞等待录入的陈旧档案。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在摊开的档案册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湿痕。
他下意识地想去擦，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只是轻轻用指尖将纸张抚平。
这里是他的位置，物理上和意义上都是。
背对着门，迎着所有进来者或审视或无视的目光，负责整个大院最没人愿意沾手的琐碎活计。
“小陈啊，”办公室副主任李姐抱着一摞文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放在他桌角己经堆得很高的文件山上，“这些是往年水利站的汇报材料，周主任说下个月县里要检查，你尽快归档一下。”
陈默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平静的脸。
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好的，李姐。”
李姐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这年轻人，是去年分来的大学生，听说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可惜没背景没靠山，一来就被塞进了这清水衙门，干着最没前途的活儿。
一年下来，棱角没磨出来，倒像是把最后一点心气也给磨没了。
旁边工位比陈默早来两年的张涛探过头，低声说：“默哥，水利站那堆烂账，明显是没人想碰才推过来的，你怎么也不推一下？”
陈默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是几年前关于镇内清河支流堤坝加固的申请报告，上面打着鲜红的“驳回”印章。
他目光在那印章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对张涛淡淡笑了笑：“总要有人做的。”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或者说，是过分的安静。
这时，门口一阵响动，伴随着热情甚至带点谄媚的笑声。
“王少，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有事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就行！”
办公室里包括李姐在内的几个人都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笑容。
进来的是镇长王海山的儿子，王少康，在镇企办挂了个闲职，却是这大院里无人敢惹的角色。
王少康穿着一件崭新的POLO衫，腋下夹着个小皮包，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陈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哟，咱们的大才子还在跟故纸堆较劲呢？”
他踱步过来，手指在陈默那摞档案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响声，“我说陈默，你这天天埋着头，能埋出个前程来吗？
要不我跟我爸说说，把你调企办去？
那儿虽然忙点，好歹能见见世面。”
话语里的施舍和嘲弄，毫不掩饰。
张涛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李姐则赶紧打圆场：“王少说笑了，小陈这孩子踏实，档案工作也很重要……”陈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少康，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卑微，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就像在看一件家具。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谢谢王哥好意，我在这里挺好。”
王少康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趣地撇撇嘴，转而跟李姐说了几句关于下午接待县里领导的事情，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办公室里的人听清他又参与了何等“重要”的工作。
陈默重新低下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桌下，他的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手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天触碰清河堤坝那块松动石头时，冰凉潮湿的触感。
下班铃声响起，办公室里的人如同退潮般迅速离去。
王少康早就没了影，李姐和张涛也相继离开。
陈默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仔细地将桌面整理干净，把那摞水利档案码放整齐，才锁上门，推上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手自行车，出了镇委大院。
他没有首接回那个租住的单间，而是鬼使神差地骑向了镇子西边的清河堤岸。
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片橘红，看起来宁静而美好。
但陈默的目光却落在堤岸下方那些被水流淘空、裸露着碎石的基础部分。
他停下自行车，走到岸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泥土的湿度和小范围滑坡的痕迹。
“别看现在水小……”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默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邋遢旧军装、头发花白杂乱的老头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个泛黄的塑料酒瓶，正眯着眼看着他。
老头浑身酒气，脸上布满沟壑，眼神却有种异常的清醒。
陈默认得他，镇上人都叫他“老醉”，据说年轻时当过兵，后来受了刺激，脑子有点不清醒，整天在镇上晃悠。
“老人家，您说什么？”
陈默站起身，礼貌地问。
老醉灌了一口酒，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指着河水：“这河，看着温顺，肚子里有火气哩……三十五年前，那场大水，呶……”他歪歪扭扭地指向远处一片现在长满荒草的高地，“就从那儿决的口子，淹了大半个镇哟……”陈默心中一动。
三十五年前？
那比他出生还早。
他想起今天看到的那份被驳回的堤坝加固申请。
“现在的堤，不行喽……”老醉絮絮叨叨，颠三倒西地说着些旧事，什么偷工减料，什么以次充好。
陈默只当是醉话，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他看了看天色，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推车要走的时候，老醉却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拦在他面前。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味扑面而来。
“娃娃，你是个……不一样的。”
老醉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咧开嘴，露出黄牙，神秘兮兮地从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军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东西，硬塞到陈默手里。
“拿着！
到时候……能保命！”
陈默一愣，入手是一块硬物，隔着布感觉形状不规则，沉甸甸、冷冰冰。
他还想推拒，老醉却己经提着酒瓶，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趿拉着破鞋，摇摇晃晃地走远了，背影融入沉沉的暮色里。
陈默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解开了那块脏兮兮的布。
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印章。
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通体暗沉，布满划痕和污渍，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
印章底部刻着复杂的篆文，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似乎是“清河鉴印”西个字。
一枚看起来毫无用处的旧印章。
陈默摇了摇头，只觉得这老醉果然是醉得厉害。
他随手将印章塞进裤兜，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河岸。
他并不知道，就在这枚看似废物的印章底部，那模糊的篆文背后，牵连着一桩尘封数十年、足以让整个江东省天翻地覆的旧案。
他更不知道，裤兜里这枚冰凉的物件，在未来某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将成为他唯一的护身符，也是他撬动整个棋局的，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
夜色渐浓，将清河镇，连同镇上那个刚刚拿到命运钥匙却浑然不觉的年轻身影，一同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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