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封闭的人有多可怕

冰冷的雨，像无数细小的冰锥，裹挟着硝烟与尘埃，无情地砸在断壁残垣之上。

每一次撞击，都蒸腾起一股混合着铁锈、焦糊血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的死亡蒸汽。

天空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彻底吞没，低垂得仿佛要压垮这座正在哀嚎的城市。

林清夙蜷缩在一面被巨大冲击波掀翻、扭曲成怪异角度的广告牌残骸之下，单薄的身躯紧贴着冰冷潮湿的金属骨架。

每一次试图吸入的空气，都像带着锯齿，狠狠刮擦着他灼痛的喉咙和钝痛的胸腔。

视野边缘发黑，耳鸣尖锐地撕扯着意识。

然而，比身体的痛苦更令人窒息的是眼前的景象——城市的地平线，那道曾经划分天地的清晰界限，正被一种病态的、脉动着的紫罗兰色光芒所吞噬。

那不是爆炸的火光，也不是燃烧的烈焰，而是某种更本质、更令人绝望的东西在“溶解”。

规则，维系现实的基石，正在崩坏。

他眼睁睁看着不远处一盏完好的路灯，金属灯柱如同被无形的高温炙烤，像融化的蜡一样软塌塌地向下流淌，刺目的灯泡却在流淌的过程中骤然熄灭，留下一个凝固的、怪诞的垂死姿态。

雨滴，在靠近那片紫光区域时，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折射着妖异的光芒，如同凝固的眼泪。

更远处，一个奔逃行人的剪影，连同他那无声张大的、布满极致恐惧的嘴，被永远定格在了时空的画布上，成为这末日图景中一尊冰冷的雕塑。

心流暴动。

这个词语，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伴随着广播断断续续、充满杂音的嘶鸣反复出现。

它曾是新闻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恐怖名词，此刻却成了铺展在他脚下的、活生生的地狱图卷。

就在几分钟前，他亲眼目睹了那噩梦般的一幕：一个穿着考究西装、梳着油亮背头的绅士，前一秒还在惊恐地推搡着人群奔逃，下一秒，他脚下拉长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

那影子如同粘稠的黑色石油，猛地隆起，扭曲变形，化作一只覆盖着鳞片的利爪，带着令人牙酸的黏腻声，精准地扣住了绅士的脚踝。

绅士脸上瞬间凝固的惊愕还未来得及转化为绝望的嘶吼，整个人就被那沸腾的、仿佛拥有生命的黑暗沥青拖拽下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面上，只留下半截戴着金表、兀自痉挛着向上抓握的手掌，以及一圈迅速扩散、又缓缓平复的污浊涟漪。

彻骨的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瞬间攫住了林清夙的心脏，冻结了他的血液。

恐惧不再是情绪，而是实体化的冰水，灌满了他的骨髓，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想挪动自己早己麻木僵硬的双腿，逃离这片死亡之地，然而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了街角——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脏兮兮的碎花裙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肮脏、缺了一只眼睛的破布娃娃，正茫然地站在那片不断蠕动、缓慢扩散的紫色“泥沼”边缘。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懵懂的恐惧，却似乎对脚下那足以溶解现实的致命威胁毫无察觉。

跑！

快跑啊！

林清夙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他想嘶吼，想警告，但喉咙深处仿佛被滚烫的灰烬和血腥味彻底堵死，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淹没了他。

在这规则崩塌的炼狱里，他自身难保，像一只躲在废墟缝隙里瑟瑟发抖的虫子，又有什么资格去担忧别人？

就在这时，那翻涌的紫色泥沼表面，突然剧烈地鼓胀起来。

无数张痛苦扭曲、无声尖叫的人脸在泥沼深处翻滚、凝聚，最终汇合成一只巨大无比、由纯粹恶意和绝望构成的手掌！

那手掌带着令人作呕的粘稠感和刺骨的寒意，猛地探出泥沼表面，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抓向小女孩那纤细脆弱的脚踝！

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任何反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林清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看到小女孩低头，茫然地看着那只逼近的、由痛苦构成的巨手；他看到破布娃娃那只仅存的玻璃眼珠，倒映着妖异的紫光；他看到自己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却无法移动分毫的身体。

“否定！”

那不是源自喉咙的怒吼，而是从灵魂最幽暗、最绝望的深渊中爆发出的终极呐喊！

是对自身渺小存在的否定！

是对眼前这荒诞绝伦、吞噬一切的绝望的否定！

是对这整个崩坏世界、无情规则的彻底否定！

一股冰冷、狂暴、带着绝对虚无气息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他意识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胞！

那感觉并非力量充盈，而是极致的“抹除”——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力，要将他自己，连同他感知到的所有痛苦和恐惧，从这个污浊不堪的现实世界里彻底“擦拭”干净！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宇宙深空的低沉嗡鸣，以林清夙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震颤感，瞬间压过了远处模糊的爆炸和哀嚎。

那只由尖叫面孔凝聚而成的巨手，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恶意，猛地抓握而下！

然而，它抓了个空。

小女孩依旧茫然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完好无损。

那只恐怖的手掌，仿佛穿透了一层无形的、不存在的屏障，从小女孩的身体和那片致命的泥沼之间“滑”了过去。

更诡异的是，那翻涌的紫色泥沼，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干扰，在小女孩脚边形成了一个微小的、短暂的真空地带，绕开了她。

仿佛她所在的那一小块空间，被临时从现实的画卷中轻轻揭走了。

林清夙……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刚才因焦急而本能伸出的手臂。

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他的手臂，从指尖到肩膀，轮廓正变得极其模糊、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剧烈地荡漾、波动着。

皮肤失去了原有的质感和色泽，仿佛是由无数细小的、不断逸散的灰色光点勉强构成。

他甚至能透过自己半透明的手臂，清晰地看到后面广告牌扭曲的金属纹路！

不仅仅是视觉。

周遭的一切——雨滴砸落残骸的噼啪声、远处沉闷的爆炸轰鸣、风中传来的凄厉哭喊、乃至那无处不在、令人心悸的紫光压迫感——都在瞬间被拉远、扭曲、失真。

仿佛他与现实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不断晃动的毛玻璃。

声音变得沉闷遥远，光线变得黯淡扭曲，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滞涩而陌生。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剥离感”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从画布上剥离下来的影子，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之中。

他“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隐身，而是存在本身被短暂地、粗暴地“否定”了！

他成了一个现实世界的旁观者，一个被暂时剔除的冗余数据。

小女孩似乎被刚才那巨手带起的阴风惊了一下，懵懂地眨了眨眼，终于抱着她的娃娃，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断墙的拐角。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林清夙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滑倒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

剧烈的头痛像是要炸开，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在敲击一面破鼓。

刚才那股冰冷的洪流退去后，留下的不是力量，而是无边的虚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

仿佛身体里的某些东西，被那股力量一起带走了。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迫，伸手摸向自己胸前的内袋——那里，一首贴身藏着一张小小的、早己磨损泛白的照片，是他记忆中母亲唯一的影像，是她模糊却温暖的笑容支撑他度过了无数个孤寂冰冷的夜晚。

指尖颤抖着探入内袋，触碰到的却只有一片粗糙的布料和……冰冷的、毫无触感的虚无！

照片不见了！

不，不是简单的丢失！

内袋完好无损。

是它……是它在刚才那股力量爆发的瞬间，被“否定”掉了！

连同母亲那模糊却无比珍贵的笑容，一同被抹去了某个微小的、不可再生的碎片！

一股比这末日景象更深的绝望，冰冷彻骨，瞬间淹没了林清夙。

他徒劳地在空荡荡的内袋里摸索着，指尖传来的只有布料的粗糙感和一片令人心慌的冰凉。

遗忘……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吗？

用珍贵的记忆碎片，去换取片刻苟延残喘？

冰冷的雨水，失去了那层无形的隔阂，重新砸落下来，无情地拍打在他冰冷、麻木、依旧呈现着半透明状态的脸颊上。

那感觉，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刺扎。

他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某种更滚烫、更苦涩的东西。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特殊警报声骤然撕裂了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死寂！

那声音不同于之前的混乱噪音，它冰冷、精准、带着一种程序化的肃杀感，如同死神的丧钟，清晰地回荡在废墟上空：“…高威胁…心流波动源…确认！

…坐标锁定：G区-7-废弃…清除指令…授权等级：最高…重复，清除指令…授权等级：最高…”声音的来源正在快速靠近！

伴随着警报声的，是沉重、整齐、如同钢铁洪流碾过废墟的脚步声，以及某种低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林清夙猛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冰冷湿透的臂弯里。

冰冷的雨水混着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绝望，无声地滑落。

活下去的代价，仅仅是遗忘吗？

他摊开自己那只依旧模糊不清、如同劣质投影般的手掌，雨水穿过它，落在地上，几乎没有触感。

而在那掌心中央，一个针尖般大小、边缘却异常清晰的灰色斑点，如同一个烙印，正微微散发着不祥的、冰冷的温度。

那温度，像极了黑暗中悄然睁开的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钢铁摩擦的声音，带着死亡的韵律。

林清夙蜷缩在广告牌的阴影里，如同一块即将被遗忘的冰冷石头。

他存在的界限，正在这冰冷的雨和刺耳的警报声中，变得愈发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