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的气息，混杂着陈年朽木的味道，顽强地钻进鼻孔，在每一次呼吸中弥漫开来。
脚下的石阶早已被湿滑的绿意完全覆盖，几乎辨不出原本的形状。我跪在上面，
冰冷的潮气穿透单薄的裤料，一寸寸向上攀爬，渗入骨髓。膝盖被石阶尖锐的棱角硌得生疼，
但比起胸中那团日夜灼烧、几乎要将魂魄焚尽的火焰，这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我抬起头，
目光穿透前方那扇半开半阖、布满尘灰蛛网的木格窗棂。窗后，一个身影背对着我，
如同嵌入这片幽深竹海的另一根古竹，沉静、孤峭，仿佛已在此处生了根。
他灰白的发髻随意挽着，粗布麻衣洗得泛白，唯有那挺直的脊梁，
像一柄收在鞘中、敛尽锋芒却依旧不肯弯折的古剑。“请前辈出山！”我的声音嘶哑，
干裂的嘴唇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着细微的痛楚。这声音撞在幽静的竹林里，
显得突兀而微弱，旋即被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所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晚辈李昭，
斗胆恳请前辈主持公道！血仇未雪，江湖沉沦，非前辈之力不可扭转！”那背影纹丝不动，
仿佛只是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当他端起案几上那只粗陶茶碗，送到唇边浅浅啜饮时，
才能证明那是一个活人。茶碗边缘已有几处磕碰的豁口，茶汤颜色寡淡，
想必是反复冲泡了不知多少回。“江湖事，”一个平缓的声音终于响起，
如同深潭投下一粒石子，不起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静，“早与我无关了。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小锤，精准地敲在我心头最脆弱的那根弦上。
那团在胸腔里燃烧的火焰猛地一窒，几乎要熄灭，随即又爆发出更猛烈的灼痛。我咬紧牙关，
齿根因用力而酸胀。无关？那些血海深仇，那些冤魂的哀嚎，那些被践踏的侠义与公道，
在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名动天下的剑客口中，竟只换回一句轻飘飘的“无关”？
我固执地跪着，不再开口。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日头从竹梢缝隙间艰难地挪移，
光斑在青苔石阶上缓慢爬行，最终被沉沉的暮色所吞噬。竹影渐浓，
将小屋与跪着的人影一同吞噬进更深的幽暗里。林间的寒气越发浓重，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
扎进皮肤。腹中饥火早已烧过最炽烈的阶段，只余下一种空洞的麻木。
身体像一块正在风化的石头，僵硬、沉重，每一寸骨头都在无声地呐喊。然而，
那扇窗后的身影，始终沉默如初，仿佛与这竹影、这夜色、这亘古的寂静早已融为一体，
不分彼此。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如此……时光在这片隔绝的绿海中似乎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只有竹叶的颜色在悄然变化，由浓绿转为带着一丝苍老的深碧，如同我心中那点渺茫的希望，
正一点点被绝望侵蚀。第七日。清晨的天空便阴沉得如同浸透了浓墨的棉絮，
压得人喘不过气。午时刚过，积蓄了整日的风暴终于撕破了天幕。
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雷霆的震怒，狂暴地砸落下来。雨鞭抽打在万千竹叶上，
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哗哗巨响，仿佛整个竹林都在痛苦地呻吟。天地间一片混沌，
水汽弥漫，几步之外便模糊不清。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的身体，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
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啃噬着最后一点残存的热气。雨水顺着脸颊、脖颈疯狂地流淌，模糊了视线，呛入口鼻，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冰冷。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膝盖下的青苔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滑腻不堪，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可能让我彻底瘫倒在这片冰冷的泥泞里。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开始飘忽、涣散，仿佛随时会像一缕轻烟，
被这狂风骤雨彻底撕碎、吹散。就在眼前发黑，
身体摇晃着即将栽倒的那一刻——“吱呀——”一声干涩滞重的摩擦声，
刺破了震耳欲聋的雨幕。那扇紧闭了七日的、沉甸甸的木门，竟缓缓向内打开了。
我猛地一个激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浑浊的雨水流进眼睛，刺痛模糊。门框里，
站着的正是那位灰发剑客。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
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门外这倾盆大雨和我狼狈不堪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穿透雨幕，落在我身上。他并未撑伞，
任由粗大的雨点砸落在肩头、发梢，溅起细小的水花。粗布麻衣的肩头颜色迅速加深，
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教你一式剑法。”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喧嚣的雨声，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滴敲在我的心上，“学成便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希望，
伴随着巨大的冲击感，让我浑身一震，几乎要立刻从地上弹起来。我张开嘴，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炭块堵住，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唯有头颅用力地点着，幅度之大，
甩落了满脸的雨水。剑客不再多言，转身步入屋中。我挣扎着，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
才从那片泥泞冰冷的石阶上挪开，踉跄地跟着那道身影，一头栽进了昏暗的小屋。
一股混杂着陈旧书籍、草药和尘埃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小屋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床，一桌，
一凳，一炉，一灶。四壁空空，唯有靠窗的旧木案几上，
随意堆放着几卷颜色泛黄、边角磨损的竹简。角落里，一柄连鞘的长剑斜倚在墙边，
剑柄和鞘身都蒙着一层薄灰，朴素得没有任何纹饰，仿佛早已被主人遗忘。
剑客走到屋子中央，那里稍显空旷。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依旧是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看好了。”他说。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发生了。他并未拔剑，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
周身那股与竹海融为一体的沉静气息陡然消失。一股无形的“势”，
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睁开了眼睛，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小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重，
连那扇破窗外狂暴的雨声，都似乎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他动了。
动作舒缓得如同深秋时节从枝头悠然飘落的一片枯叶。没有凌厉的破空声，没有迅疾的残影，
仅仅是一个极其缓慢、近乎写意的抬手动作。手臂抬起，五指虚握，
仿佛手中真有一柄无形的长剑。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柔、飘忽，
划出一道无法预判的、浑然天成的弧线。我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缓慢移动的指尖轨迹。起初，
只觉得那轨迹玄奥莫名，完全违背了所有我习练过的剑理基础。然而，就在某个瞬间，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在脑海深处轰然打开！
那缓慢的弧线轨迹骤然在我眼中分解、变幻、重组！它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动作，
而是化作了无数道凌厉、刁钻、诡异绝伦的剑影！每一道剑影都指向不可思议的角度，
蕴含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机。它们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漫天枯叶，看似毫无规律，纷乱飘零，
却又在混乱的表象下，编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疏而不漏的死亡之网！无处可逃，无隙可避！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一式？这分明是将千万种变化、无穷的杀意，
以一种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姿态，熔炼于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挥之间！
剑客的手臂缓缓垂落，虚握的手掌松开。
那充斥着小屋、令人窒息的沉重“势”也随之潮水般退去。窗外震耳的雨声重新涌入耳中。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看懂了吗？”他问，
声音平淡无波。我张着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看懂？
那惊鸿一瞥的万千剑影还在脑海中疯狂盘旋、撕裂碰撞。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又茫然地摇了摇头。懂与不懂，此刻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震撼，
一种打败性的冲击。“此式无定形，无定法。”剑客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如枯叶随风，因势而变，顺势而为。意在先，力在后，心之所至，剑之所指。杀招，
亦可无杀心。”“意在先，力在后……”我下意识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上。
“杀招…无杀心？”这最后的几个字，更如同迷雾中的一道微光，带着难以参透的玄机。
“去练。”剑客不再解释，径直走到角落，拿起那柄蒙尘的旧剑，递给我，“就在这雨中。
何时你能让一片落下的竹叶，随你剑势而动，而不伤其分毫，便是小成。那时，你自可离去。
”我伸出冰冷僵硬、兀自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柄剑。入手沉重，剑鞘冰冷粗糙，
带着岁月的磨痕和一种深沉的凉意。我握紧剑柄，
深深地看了那重新背过身去的灰衣背影一眼，转身，
一步踏入了门外那片依旧狂暴的雨幕之中。竹海在暴雨中狂舞，墨绿的波涛汹涌澎湃，
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冰冷的雨水瞬间再次将我浇透，寒意刺骨。我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稳住颤抖的手，缓缓拔出了鞘中的长剑。剑身暗淡无光，
只有靠近剑脊处残留着几道模糊的暗纹，如同凝固的血痕，无声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过往。
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万千剑影再次翻腾起来。我闭上眼睛，试图抓住那枯叶飘零的韵律。
手臂僵硬地抬起，模仿着记忆中那看似随意的一挥。“嗤！”剑锋划过雨幕，
带起尖锐的破空声，笨拙而凌厉，与那枯叶般的飘忽意境相差何止万里。别说引动竹叶，
连落下的雨滴都被这生硬的剑势搅得粉碎四溅。雨更大了。
每一滴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头上、脸上、身上。手臂酸胀沉重，
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泥泞，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那玄奥的轨迹如同水中的倒影，无论我如何努力去捕捉，
它总是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破碎、消散。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疲惫不堪的身躯。
我猛地挥出一剑，带着发泄般的狠厉，斩向一根低垂的竹枝！“咔嚓！”竹枝应声而断，
断口处汁液飞溅，在雨水中迅速晕开一片淡绿。断枝砸落在地，沾满泥污。就在这时，
小屋那扇破旧的木窗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那道沉静的目光再次穿透雨幕，落在我身上，
落在那截断裂的竹枝上。没有斥责，没有叹息。但那道目光却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像一根无形的针，深深刺进了我心底因烦躁而升起的暴戾。握着剑柄的手猛地一紧，
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低下头，看着泥水中那截断裂的青色，
又抬头望向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却始终韧性十足的万千竹竿。
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和明悟交织着涌上心头。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和竹叶清冷的空气，
缓缓闭上眼。不再去想那纷繁的剑影，不再去刻意模仿那飘忽的轨迹。只是感受着风的流向，
感受着雨滴落在皮肤上的冰凉触感，感受着脚下大地的微颤，
感受着这片竹林在风暴中顽强生存的呼吸与律动。手臂再次抬起。这一次，
不再有刻意的发力，不再有焦躁的宣泄。剑尖只是随着风掠过竹梢的方向，
极其缓慢地、自然地划动。雨水沿着冰冷的剑身流淌，在剑尖汇聚成珠，滴落。
剑锋掠过一片被狂风卷下的竹叶，没有试图去切割，没有试图去控制，
只是那么轻柔地、似触非触地一带。那片翠绿的竹叶，竟像被无形的气流牵引着，
随着我剑势的余韵，在空中微微滞留，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圈，才翩然飘落，
轻轻覆盖在泥水中的断枝之上。成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明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虽然只是一片叶子，
虽然滞空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但那确确实实是“引动”！是枯叶剑法那“因势而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