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雨季节的雨总带着股韧劲，淅淅沥沥下了整月，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
林砚之蹲在巷口的废品站里，指尖拂过一把藤椅的扶手，被岁月磨得光滑的藤条上，
还留着几处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她小时候用美工刀歪歪扭扭刻下的"砚"字。"姑娘，
这椅子有些年头了，"废品站老板叼着烟袋走过来，"原是巷尾陈家老太太的物件，
前几日老太太走了，家里人嫌占地方，全清出来了。"林砚之的指尖顿住。陈家老太太，
陈阿婆。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扎进记忆深处，带出一阵酸胀的疼。
她抬头望向巷尾那扇熟悉的朱漆门，门楣上的春联早已褪色，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像谁在无声地招手。"我买了。"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声音有些发紧。老板接过钱，
帮她把藤椅搬到三轮车上。藤椅很沉，藤条间积着经年的灰尘，
被雨水打湿后散发出草木混合的腥气。林砚之推着车往家走，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里，
总像掺着个苍老的声音在唤："砚之，慢点跑。"她在这个巷子住了十八年。
十八岁那年夏天，也是这样潮湿的梅雨季，她拎着行李箱走出巷口时，
陈阿婆就坐在这把藤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眼神浑浊地望着她。"阿婆，我走了。
"她那时穿着崭新的白裙子，脸上带着对大学的憧憬，连告别都显得仓促。陈阿婆没说话，
只是从藤椅旁的竹篮里摸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是刚煮好的茶叶蛋，还温乎着，
蛋壳上布满细密的裂纹。"到了学校好好吃饭。"老人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线，软绵绵的。
她"嗯"了一声，转身就走，没敢回头。那时她满心都是远方，不知道有些告别，
其实是永别。二藤椅被安置在阳台的角落。林砚之找了块软布，蘸着肥皂水一点点擦拭。
藤条间的污垢被擦去后，露出底下浅褐色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擦到椅面中央时，
布块勾住了一根断裂的藤条，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发现藤条下藏着个小小的布包。
布包是用蓝印花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显然出自不熟练的手。林砚之解开绳结，
里面滚出几颗奶糖，糖纸已经泛黄发脆，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展开纸条的瞬间，
她的呼吸漏了半拍。那是张小学生用的练习纸，上面是她自己的字迹，
歪歪扭扭写着："阿婆，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带花纹的藤椅。"落款日期是十年前的六月，
旁边还画了个丑丑的笑脸。记忆像被捅破的蜂窝，嗡地一下涌出来。十岁那年夏天格外热，
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林砚之蹲在陈阿婆的藤椅旁，看老人用细藤条修补椅面的破洞。
阳光穿过葡萄架，在老人银白的头发上跳跃，藤椅吱呀作响，像首老旧的歌谣。"阿婆，
这椅子都破了，为什么不换个新的？"她啃着冰棒，含糊不清地问。
陈阿婆穿针引线的手顿了顿，
浑浊的眼睛望向院墙上蔓延的爬山虎："这椅子是老头子年轻时编的，用惯了，舍不得。
"她那时还不懂什么叫舍不得，只觉得这把掉漆的藤椅配不上总是笑眯眯的陈阿婆。
于是她跑回家，找出练习本，郑重其事地写下那张纸条，塞进藤椅的破洞里，
像藏了个天大的秘密。"等我长大了，赚好多钱，给阿婆买最漂亮的藤椅。
"她拍着胸脯保证，冰棒水顺着胳膊肘滴在藤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陈阿婆被她逗笑了，皱纹里盛着满满的笑意："好啊，阿婆等着。"后来她真的长大了，
去了很远的城市读大学，毕业，工作，赚的钱足够买十把新藤椅。可她总觉得日子还长，
总有下次，总有机会。直到上个月接到母亲的电话，说陈阿婆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手里还攥着颗没拆糖纸的奶糖。林砚之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阳台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人心里发疼。三周末整理旧物时，
林砚之在衣柜最底层翻出个铁盒子。盒子里装着她从小到大的奖状，
还有几样舍不得扔的小玩意——颗缺了角的玻璃弹珠，半块风干的橡皮，
以及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坐在藤椅上，
旁边站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小女孩笑得露出豁牙，老人的手搭在椅背上，指节分明。
那是她六岁生日时拍的，地点就在陈阿婆的院子里，背景里还能看见爬满葡萄藤的架子。
她记得那天母亲特意给她扎了麻花辫，还抹了红脸蛋。陈阿婆炖了鸡汤，汤里飘着油花，
香得她直咽口水。饭后摄影师来拍照，她非要和陈阿婆一起坐藤椅，老人拗不过她，
只好站在旁边扶着椅柄。"阿婆也坐嘛。"她拽着老人的衣角撒娇。"阿婆站着就好，
"陈阿婆笑着摸摸她的头，"藤椅小，怕挤着我的乖囡。"照片洗出来后，
陈阿婆把它压在客厅的玻璃台板下，一压就是十二年。直到林砚之搬走那天，
她还看见那张照片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岁月蒙上了层薄灰。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公司同事发来的消息，提醒她下周的项目汇报别忘了准备PPT。
林砚之盯着屏幕看了半晌，突然觉得很累。这些年她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开会，加班，
赶项目，以为抓住了这些就抓住了生活，却在某个下雨的午后，被一把旧藤椅击得溃不成军。
她打开地图，搜索到一家卖藤编家具的店，在城市另一端的老街区。四找到那家店时，
夕阳正把街道染成暖金色。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藤编家具，新藤条的颜色鲜亮，
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见她在门口张望，
热情地迎上来："姑娘想买点什么？""我想看看藤椅。
"林砚之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崭新的藤椅，突然有些茫然。这些椅子做工精致，花纹漂亮，
比记忆里的旧藤椅好上百倍，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们的藤椅都是老师傅手工编的，
结实耐用，"老板指着一把带雕花扶手的藤椅，"这款卖得最好，很多年轻人都喜欢。
"林砚之走过去，指尖拂过光滑的藤条。没有刻痕，没有修补的痕迹，
没有藏着奶糖和纸条的缝隙。它很好，却不是她想要的。"有没有...旧一点的？
"她犹豫着问。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旧的没有，不过可以定做。你想要什么款式？
我们可以按照老物件复刻。"林砚之掏出手机，翻出那张黑白照片。"我想要和这个一样的，
"她指着照片里的藤椅，"越像越好，最好能做出那种...用了很多年的感觉。
"老板看着照片，又看看她泛红的眼眶，了然地点点头："懂了。这椅子有年头了，
藤条得选老料，还得做旧处理。大概需要一个月。""谢谢。"林砚之付了定金，
走出店门时，夕阳刚好落在街对面的老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像极了陈阿婆坐在藤椅上的模样。回家的路上，她绕道去了趟老街。巷子口的废品站还在，
老板正蹲在地上分类杂物。她走过去，指着角落里一堆旧书问："老板，这些书卖吗？
"老板抬头认出了她："卖啊，你要？""嗯。"林砚之蹲下来翻找，
在最底下抽出本泛黄的《安徒生童话》。书的封面已经脱落，内页却很整洁，
扉页上有个模糊的指印，像是小孩子沾了口水的手指按上去的。她认得这本书。
这是陈阿婆的，小时候她总缠着老人念故事，念到《卖火柴的小女孩》时，
她总会问："阿婆，小女孩为什么不回家呢？"陈阿婆就会把她搂进怀里，
用蒲扇轻轻拍着她的背："因为她没有家呀。我们砚之有爸爸妈妈，有阿婆，
是个幸福的孩子。"林砚之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珍宝。走出巷子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