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手术台的不锈钢。这是陈衍最后残留的人类感知。
前一秒，百亿并购案的数字还在视网膜上狂舞，签字笔尖悬在合同“陈衍”二字上方，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绞。助理惊恐的尖叫被拉成扭曲的金属刮擦声：“陈总！您的瞳孔——散了！”
下一秒，腐臭灌顶。
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蛋白质在高温下彻底腐败、混杂着化学垃圾和尿臊的浓烈气息，直冲他新生的、远比人类敏感千百倍的鼻腔。每一个气味分子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他的意识。他下意识想撑地坐起，手掌按下去，触感却不对——粗糙、坚硬，隔着薄薄一层皮肉直接硌着骨头。更诡异的是，支撑身体的……是两条前肢？
一阵剧痛从侧腹传来，火烧火燎。他本能地低头去舔舐，舌尖触到的不是光滑皮肤，而是粗糙、潮湿、带着倒刺的……东西？那触感陌生又怪异，像在舔一块劣质的毛毡。舌尖卷过伤处，带起更尖锐的痛楚和一股浓重的铁锈腥甜。他愣住了，那味道如此原始、如此浓烈，是血！他自己的血！
恐慌像冰冷的蛇，倏然缠紧心脏。他猛地抬头，试图看清环境。视野低矮得可怕，堆积如山的黑色垃圾袋如同巨大的、蠕动的墓碑。雨水淅沥沥落下，在油腻的水洼里砸出浑浊的涟漪。
不对！都不对！身体的感觉完全失控！他试图站起来，像人一样直立，后腿却笨拙地打滑，前肢根本无法承担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他狼狈地摔回散发着恶臭的泥水里。冰冷的污水溅到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感。他挣扎着，用那两条不听使唤的前肢刨地，想把自己撑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喘息——这绝不是他的声音！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看清自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混乱，他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朝着远处一片朦胧而刺眼的光亮冲去。那是城市的霓虹。四条腿奔跑的感觉极其怪异，身体的重心在晃动，每一次落地都伴随着关节的轻微震颤，传递着地面的冰冷与坚硬。雨水打湿了他……或者说，“它”身上的毛，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沉。视线摇晃，低矮的视角让他感觉自己像在隧道里穿行。
终于，他冲出了垃圾场的小巷，一头撞在冰冷光滑的平面上。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一面横亘在天地间的镜子，映照出城市灯红酒绿的扭曲倒影，也映出了此刻紧贴在玻璃上的那个存在。
一条狗。
一条瘦骨嶙峋、浑身湿透、沾满泥泞污物的黄狗。左耳残缺了一个锯齿状的豁口，几缕湿透的黄色毛发狼狈地耷拉在额前，覆盖着一双因极度惊恐而瞪得滚圆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犬类常见的懵懂或警惕，只有一片死寂的、彻底崩溃的茫然。
玻璃里的黄狗也瞪着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雨声、车声、远处的喧嚣，都退化成模糊的背景噪音。世界只剩下他和玻璃里的倒影。他下意识地微微偏头，玻璃里的黄狗也偏了偏头。他猛地甩头，玻璃里的影子也狂乱地甩动。
“不……不可能……”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把这荒谬的镜像砸碎。但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一连串破碎、凄厉、幼犬般的呜咽，尖细得刺耳，带着无法言说的绝望。那呜咽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一把钝刀子割着空气。
幻觉！一定是濒死的幻觉！车祸的后遗症！
他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冰冷玻璃里的倒影狠狠咬去！坚硬的犬齿撞击在强化玻璃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顺着牙齿直冲颅骨，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玻璃纹丝不动，只留下几点湿漉漉的鼻印和唾液。
痛！尖锐的痛楚从牙齿根部蔓延开来，混合着撞击的眩晕感。但这痛楚如此真实，真实得残忍。他不信！再次狠狠咬下，更加疯狂，更加用力！这一次，他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不是玻璃上沾染的，是他自己的牙龈被震裂了。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前爪上，又顺着毛发渗入皮肤。那股铁锈味如此清晰地灌入喉咙，冲进大脑。
“呜……嗷——！”一声凄厉得不似犬吠的长嚎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彻底的崩塌感。他不再撞击玻璃，而是用前爪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脸，拍打着那颗属于黄狗的头颅。爪尖划过皮毛，留下火辣辣的痛感。还不够！还不够真实！他发狠地用犬齿咬向自己的前腿！
剧痛！尖锐的、清晰的、无法逃避的剧痛！
犬齿轻易刺穿了湿漉漉的皮毛，深深嵌进皮肉里。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比雨水更烫，带着生命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腥甜。那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咸涩，最终汇聚成一种无法抗拒的、冰冷的事实。
不是幻觉。
不是梦。
这具会流血、会疼痛、会因寒冷而颤抖的身体……是他的。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伤口，冲刷着他脸上的湿毛。他颓然瘫软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下，巨大的霓虹灯牌在头顶闪烁变幻，红绿蓝紫的光轮番打在他湿透的皮毛上，像一道道灼热的烙铁。那些曾经象征财富与地位的璀璨光芒，此刻在他模糊的、被泪水犬类的泪腺分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鼻梁两侧流下，混合着雨水和血水覆盖的眼膜上炸开、流淌，整座冰冷的城市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燃烧着诡异火焰的熔炉，而他，只是炉底一粒卑微的、即将被焚尽的尘埃。
就在这彻底绝望的泥沼中，他无意识蹬动的后爪，踢到了一个半埋在快餐盒堆里的硬物。那东西沾满油污，屏幕碎裂得像蛛网，但在雨水冲刷下，裂痕深处，一点微弱的光芒，极其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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