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初夏的天津卫，刚下过一场雨，日租界的街道石板被冲刷得光可鉴人，
倒映着簇新的霓虹灯招牌。精武门青砖灰瓦的练功厅内，气氛却比外面的积雨云更沉。
门人们各自闷头练拳，空气里只有沙袋被击打的扑扑闷响，无人高声言语。
陈真一身藏青色学生装，风尘仆仆立在廊下，肩上的帆布书包还未及取下。
他刚从横滨商船学校返回，行李尚在码头。他个子高瘦，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淬过的钢针，
此时死死钉在练功厅中央那方旧得发黑的长匾上。白漆的字迹大半剥落，
只余几个狰狞筋骨——“止戈为武”。“师兄？”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大师兄刘振声，身形魁梧，此刻却面容憔悴如蒙尘的石像。他不忍心看陈真发怔的眼神，
只能避开那目光，“别看了……这是老规矩了。”陈真没动，
声音从紧抿的唇齿间逼出来：“师父呢？”刘振声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肩膀明显塌了下去，带着整个精武门的重量压在他的脊梁上。
“师父……病去得急……”陈真的身形在檐下的阴影里不易察觉地一颤，
空气被抽干一般寂静。刘振声的声音低下去，像落进深井的石子，
“日本人那边……送来不少……‘慰问’。丧事办得风光。”陈真猛地转过身，
镜片后面的寒芒瞬间刺向刘振声。“风光？”他逼近一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句，
“师父的身子骨是钢板，打熬出来的！他走前，真没说别的？”“只说不许寻仇。
”刘振声闭上眼，满是茧子的拳头在身侧无声握紧，“规矩就是规矩，止戈为武！
”陈真盯着大师兄逃避的眼神半晌，终于缓缓转回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块斑驳的旧匾。
止戈为武。四个字冰冷地压在那里，如同封存着师父最后的沉默遗嘱。
练功厅里沙袋沉闷的击打声，一下下，仿佛砸在人心上。几天后，
陈真踏进设在日租界核心地带的虹口道场。眼前是一片与精武门截然不同的景象。
光洁的榻榻米铺满地面，刺眼的电灯悬在高处，映得道场内一片惨白。墙壁上，
一面巨大的旭日旗铺展开刺目的红色，旗帜下悬挂着一块崭新的黑色木匾，
上面几个张牙舞爪的金字——“东亚病夫”。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汗腥混合的气味，
令人作呕。场地四周列席着几个身着和服、神情倨傲的日本军官，他们漫不经心地交谈着，
眼神偶尔扫过场上几个正吃力爬起、身着黑色柔道服的中国学员。
其中一个稍显清瘦的男孩刚从一次狼狈的摔落中挣扎起身，
便被那身躯粗壮的虹口柔道教头芥川龙一一个凶狠的提拉式摔法，重重砸在榻榻米上！“嘭！
” 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道场里，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从胸腔里挤出的痛苦闷哼。
芥川没再看那蜷缩成一团的学员，他像座肉山般站定，环视场内所有人，
尤其是那些列席的军官，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吼道：“东亚病夫！这个词，说的就是你们！
骨子里烂透了！没有力量，没有精神，一群等待屠宰的猪猡！”他伸出粗壮的手指，
指尖几乎戳到匾额上那四个狰狞的金字，“认清现实！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们的反抗，
就是徒劳挣扎！”陈真的目光越过芥川挑衅的视线，落在那块巨大的“东亚病夫”匾额上，
金字在灯下闪着冰冷的、野兽獠牙般的光。他镜片后的眼神冰封，像结了一层厚霜的湖面。
芥川也注意到了这沉默如刀锋的新面孔。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分开人群，
径直来到陈真面前。一股浓重的体味混合着威压扑面而来。“生面孔？
来看病夫如何挣扎表演？”芥川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试探，
上下打量陈真清瘦的身形，“还是你也想尝尝骨头碎裂的滋味？
”陈真平静地迎着他迫人的目光，声音清晰稳定，不带丝毫波澜：“精武门，陈真。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每个字都如铁钉，“来找你切磋。”“精武门？
”芥川的眼中闪过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兴奋光芒。旁边的军官低语了几句他的名字“陈真”。
芥川哈哈一笑，脸上横肉堆起：“原来是霍元甲的高徒？听说他死了，是因为……太老了？
还是像你们这些‘病夫’一样，不经打？”他猛然欺近一步，
巨塔般的身形试图用蛮横的气势直接压垮陈真，“怎么，想替他那条病死的命出头？好！
我就看看，你们精武门的招牌，还能扛得住几下！”陈真不再言语，
只是缓缓将长衫下摆掖紧，摆出了一个精武门标志性的工字马步。动作稳定迅捷，
不含一丝多余的力量。对面的芥川，眼中那抹戏谑则瞬间被野兽般的攻击欲取代。
芥川巨大的身体如失控火车头般骤然发动！没有试探，没有虚招，就是纯粹力量上的碾压！
他一个前扑式虎扑步，右手五指箕张，带着骇人的风声，直抓陈真胸前衣襟！
这是最直接、最暴力的贴身摔法起手！陈真动了！就在那蒲扇大的手掌触及衣襟的刹那，
他身体倏然向右侧旋拧一步，幅度极小，却妙到毫巅地避开抓握中心。
同时左腿如蛰伏毒蛇弹出，脚掌向上精准迎击！不是踢打，
而是狠狠撩在芥川抓空向前送出的右臂肘关节下方！“啪！”一声骨肉碰撞的闷响！
芥川前冲之势猛然一挫！巨大力量带来的前倾惯性瞬间被陈真这记刁钻狠辣的截击打断！
肘部传来的剧痛让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的扭曲！随即，惊愕化为更暴戾的狂怒！他咆哮一声，
左拳如同铁锤，呼啸着砸向陈真尚未完全收回身位的头部！拳风激荡起陈真额前几缕发丝。
但他撑腰坐胯，整个身体在方寸间以腰为轴闪电般下潜后仰！那裹挟着开碑裂石之力的重拳，
擦着他鼻尖呼啸而过！芥川的招式走形，力量打空！陈真却没有立即反击！
他在芥川巨力冲击下那电光火石的失衡瞬间，腰身如轴承猛地转回，
身体借着下潜后仰蓄集的势能弹起！整个人如同一个被压缩到极限又骤然释放的弹簧！
右腿带着全身拧转的力量向上旋起！鞋底重重蹬在芥川全力出拳后已显脆弱失衡的右膝外侧！
“噗！”沉重的力量灌入关节！“呃啊——！”芥川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痛吼，
身体如同被抽掉基座的铁塔，不可遏制地向右前方踉跄跪倒！
巨大的膝撞声和紧随而至的跪落声，震得整个道场的空气都颤抖了一下！
道场内死一般的寂静。榻榻米上挣扎的半大少年忘记了呻吟。
列席的军官们脸上的情绪凝固、龟裂。
所有的眼睛都粘在那个立在场中、镜片反着寒光的瘦削身影上。陈真缓缓放下腿，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芥川踉跄跪伏的巨大背影，那目光冷硬如铁砧，
重重砸在每一张凝固的脸上。他这才抬手，指向那高悬的“东亚病夫”牌匾，声音不高，
字字却如惊雷滚过死寂的道场：“你告诉我。”“谁是病夫？”隔天深夜，
天津码头浓雾弥漫，潮湿的水汽裹着船舶的机油与咸腥扑面而来。陈真避开巡夜灯光，
贴着货堆的阴影疾行。一个穿着破旧工人服的汉子突然从锈蚀的钢板缝隙里无声钻出，
挡在他身前。陈真瞬间绷紧。“陈先生，借一步说话。”工人压低声音，左右警惕一扫，
“芥川的尸首，被打捞上来了。”这话像冰锥刺入雾夜，寒彻骨髓。
工人继续道：“身上致命伤是你的拳路。
……”他从油腻的怀里极其小心地掏出一个东西——是块叠得方正的、颜色深灰近黑的棉布，
边角绣着不起眼的日式松纹，“这是……从霍老前辈的遗物里……在药罐底下翻出来的。
像是……用过。”陈真的手指抚过棉布，布料微凉粗糙，带着不易察觉的霉味。
角落里那一小片特殊的深色污渍像一小点凝固的血块，无声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认得这棉布的质地与暗纹，是芥川日常擦拭那柄倭刀所用的布！毒？
那块冰冷的棉布仿佛变成烧红的烙铁，烫得陈真指骨生疼。
心口沉眠的怒火骤然燃得烧穿了心肺，熔化了全身的血液，烧得他眼前发黑。
工人压低的声音在雾气中破碎颤抖：“日本人……怕是……要动手了！
”话语如铁蒺藜滚进耳道。陈真猝然转身，视线穿透迷蒙雾障，
刺向远处精武门低矮的轮廓——那里，是他全部情感的托付与羁绊。毒布在握，
他眼底最后一点犹豫被灼成了飞灰。当夜。精武门青砖院落外，
枪托砸门的爆响如同惊雷炸碎了沉睡的暗夜。脚步声沉重而密集，
像无数铁蹄踏碎纸糊的安宁。日语喝令声中，木门栓在巨响中呻吟断裂。
纷杂刺耳的日语嘶吼与沉重皮靴的践踏声瞬间吞没了整个小院。
精武门练功厅内的油灯在惊扰中颤抖着火苗。门人弟子惊醒奔出，还不及拔剑拉开势子，
就被粗暴的推搡和雪亮的刺刀压制着围困在厅堂角落。空气凝固、沉滞得如同铅块。
一片令人窒息，唯有粗重呼吸声被刻意压制着。门外清冷的月色骤然被高大的影子切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