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暴雨像是积攒了整整一季的怨气，终于在二十六日午夜时分，朝着临安城狠狠砸了下来。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省博物馆那扇紧闭的西侧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响。窗外是泼墨般的浓黑，偶尔被撕裂夜空的闪电粗暴地照亮，刹那间映出展厅内巨大玻璃展柜冰冷的反光，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潮闷的水汽和旧木头微涩的陈香，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闪电！又是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巨斧般狠狠劈下，几乎贴着窗玻璃炸开，将整个古乐器修复室映得亮如白昼。就在那令人心悸的强光里，沈素弦清楚地看见——不是窗外的树影，也不是幻觉——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虚空中猛地挥下，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狠狠砸向一张古琴的琴身！
“啪！”
一声沉闷的、木头断裂的脆响，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直接在她耳膜深处炸开。她心脏骤然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
现实中的惊雷紧跟着在头顶炸响，整个修复室都在嗡嗡震颤。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捶打在沈素弦胸口。她下意识地扑向工作台正中央，那里静静躺着她耗费了整整三个月心血，刚刚完成主体修复的宋代古琴——“孤鸾”。
电光熄灭，雷声滚过，眼前是令人眩晕的黑暗。只有应急灯幽微的绿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沈素弦的手已经死死按在了冰凉的琴面上，掌心下是细密的牛毛断纹，如同冰裂的湖面。她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那幻象中摔琴的脆响和方才真实的惊雷混杂在一起，在脑海中嗡嗡回响。
鼻尖萦绕着焦糊味。她猛地抬头，心瞬间沉到谷底。一道细细的黑烟，正从“孤鸾”琴尾部那只青铜铸造的雁足处袅袅升起。刚才那道骇人的闪电，竟击穿了窗棂附近的线路，一道细小的电弧如同恶毒的蛇信，瞬间舔舐过最靠近窗边的这张古琴！
“不！”沈素弦失声低呼，几乎是凭着本能，抄起手边那块备用的、吸饱了水的洁净软布，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缕黑烟，死死压住雁足的位置。冰冷的青铜隔着湿布传来诡异的灼热感，仿佛那雁足刚刚从滚烫的炉火中取出。她死死压着，不敢有丝毫放松，直到那缕青烟彻底消失，指尖下的灼热也渐渐冷却。
冰冷的汗珠顺着她的额角滑下，砸在琴面细腻的断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瘫坐在椅子上，手指神经质地微微颤抖，指尖残留着刚才幻象中那绝望的摔击感和现实里灼热的触感。目光落在雁足上，那里被电弧灼出一点细微难辨的焦痕。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带着余温的雁足边缘。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随即又被无数破碎的光影强行撕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南方梅雨季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潮意和草木腐烂的气息。耳边不再是雷声，而是淅淅沥沥、无边无际的雨声，敲打在青灰色的瓦片上，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呜咽。视线模糊晃动，她似乎正跌跌撞撞地冲进一座湿漉漉的庭院，脚下是滑腻的青苔。前方，一座精巧的临水小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雕花的木窗紧闭着，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
悲伤，一种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或者不是自己？的手，用力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视线穿过雨帘，落在房内——
一个男人清瘦孤绝的背影，背对着门口，跪坐在一张琴案前。他穿着宽大的素色衣袍，衣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黯淡，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那片无边的愁绪里。他面前摆着酒壶和酒杯，酒液无声地注入杯中，又被他仰头饮尽。每一次倾杯，那背影都剧烈地颤抖一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被强行吞回喉咙深处，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却冲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怆。
然后，他猛地抬起手臂，那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手臂重重落下，砸向琴面！
“不——！”
沈素弦猛地抽回手，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整个人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眼前是熟悉的修复室，应急灯幽绿的光芒映照着冰冷的仪器和安静的“孤鸾”琴。窗外，暴雨依旧倾盆，雷声沉闷地滚动。
指尖冰凉，残留的幻象如同跗骨之蛆，那男人绝望的背影、那砸向琴身的动作、那浓得令人窒息的悲伤……清晰得如同亲历。
她大口喘着气，目光死死盯住“孤鸾”尾部那只青铜雁足。刚才的灼热感早已消失，只留下那点微不足道的焦痕。一股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那幻象，那绝望的摔琴人，与这张琴，与这雁足，必定有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深刻的联系。那扇被推开的雨中之门，仿佛也向她敞开了一条通往某个巨大秘密的缝隙。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雨夜男人绝望的背影和摔琴的幻象，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固执地缠绕着沈素弦。它们不再局限于修复室，而是渗透进她的睡眠。每个夜晚，当她沉入梦乡，总会被一阵熟悉的、带着梅雨潮气和草木腐烂气味的风裹挟，跌跌撞撞地闯入那个湿漉漉的庭院。她一次次站在那扇透出昏黄烛光的雕花木门外，清晰地感受到门内汹涌澎湃的悲伤，沉重得如同实质的水银，几乎要将她溺毙。她拼命想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想冲进去阻止那砸向琴身的动作，但每次都是徒劳。梦境的终点，永远定格在那只手臂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挥下的瞬间，然后她便在剧烈的心悸中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唯有在修复“孤鸾”时，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断纹和冰凉的琴弦，那翻腾的心绪才能得到片刻奇异的安抚。仿佛这琴本身，就是平息那场跨越时空风暴的唯一锚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