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腿上生了毒疮,烂得能看见白骨。我娘却说,城隍庙里的香灰是神药,
能肉白骨活死人。上一世,我拼死拦着,最后却被他们卖进窑子,活活折磨至死。这一回,
我重生了。我亲手端着那碗混着尘土和鼠尿的香灰水,笑吟吟地递到我弟嘴边:耀庭,
喝吧。这是神仙水,保管你药到病除。1苏清禾!你个死丫头杵在那儿做什么!
还不快去王家坳给你弟弟求一碗张神仙的香灰水!你弟弟的腿可等不得!
一声尖利的叫骂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眼前,
是我那叉着腰、唾沫横飞的娘,秦桂珍。她那张因常年操劳和刻薄而布满褶皱的脸上,
此刻写满了焦躁和蛮横。在她身后,东屋的门槛上,坐着我的好弟弟苏耀庭。
他正抱着自己那条伤腿,一张脸痛得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却依然不忘用怨毒的眼神剜我。
我懂了。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我被这对畜生母子联手推入地狱之前。
我们家是镇上出了名的单亲户,而我娘秦桂珍,更是这镇上出了名的神婆信徒。在她嘴里,
没有病是香灰符水治不好的。我小时候得过急惊风,高烧不退,她不去镇上的西医诊所,
硬是撬开我的嘴灌了一碗锅底灰。要不是邻居张婶看不下去,
偷偷把我送到德国人开的教会医院,我坟头的草都该三尺高了。可秦桂珍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是我命大,更是她的锅底灰显了灵,从此对这些东西更加深信不疑。上一世,
也是这个场景。我刚从上海的洋行做工回来,就撞见我娘准备用庙里求来的香灰,
给我那被犁头划伤、伤口发黑的弟弟“治病”。我被西医救过命,脑子里还有点常识,
当场就认出那是“坏疽”的前兆。我死活要拉着苏耀庭去城里的西医诊所,
可秦桂珍就像疯了一样拦着,骂我是中了洋人的邪,要害死她唯一的根。
我们拉扯了足足三天。等我终于想办法把苏耀庭弄到诊所时,已经晚了。德国医生摇着头,
说整条小腿都烂死了,为了保命,只能从膝盖下面锯掉。明明是秦桂珍的愚昧害了苏耀庭,
可到头来,罪人却是我。秦桂珍每天指着我的鼻子骂,说如果不是我非要送医院,
耽误了神仙显灵,耀庭的腿怎么会保不住?苏耀庭也恨我。他觉得是我这个恶毒的姐姐,
嫉妒他能读书,故意害他成了残废。后来,他们母子俩收了镇上刘瘸子五十块大洋,
设计把我卖了过去。那个比我爹年纪还大的老光棍,喝了酒就拿我当畜生打,不到半年,
我就被他活活折磨死了。临死前,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有来生,
我一定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就让他们母子情深,狗咬狗去吧。想到这,
我心里那股滔天的恨意,反而化成了一股冰冷的平静。我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衫,
对着他们,居然笑了。娘,您瞧我,一个姑娘家,身子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我去求,
神仙哪里会看我一眼?这等心诚则灵的事,还得是您亲自去啊。您是耀庭的亲娘,
神仙看在您的一片慈母之心,给的香灰水肯定也更灵验!秦桂珍和苏耀庭都愣住了。
他们显然没料到一向犟嘴的我,这次会这么“明事理”。见他们脸色稍缓,我立刻话锋一转,
快步走到我的行李包袱前。再说,我这次从上海回来,可是给娘和弟弟带了好东西呢。
娘您来看,这面西洋镜子,照得人多清楚!还有这料子,给耀庭做身新长衫,
去学堂里多体面!秦桂珍一听有礼物,眼睛立马亮了,那点疑虑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抢过那面小巧的铜边玻璃镜,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着:算你个死丫头还有点良心!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院门。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越发冰冷。去吧,多跑几步。
外头北风刮得正紧,前世我去求那碗破水,回来路上差点冻僵,手上生了一冬天的冻疮,
还要被他们骂动作慢。这一世,这些福气,您自个儿好好受着吧!东西呢!快给我!
还瘫在门槛上的苏耀庭见我娘走了,立刻不耐烦地冲我吼,甚至伸出手,
粗暴地想来拽我的辫子。我躲开他的手,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麻利地拆开包袱,
把那块崭新的哔叽布料和一包点心塞到他怀里。弟,你别急,你看,姐都给你带来了。
你先吃着,娘马上就带着神药回来了。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我心里只剩下了无尽的讥讽。我上辈子真是瞎了眼,生在这样一个刮骨吸髓的家里,
还傻乎乎地对他们掏心掏肺,总以为血浓于水。可他们的血是冷的,心是黑的。这一世,
我不会了。苏耀庭,你就好好等着吧。不去诊所清创,你那伤口只会从脚踝烂到大腿根。
上一世是截掉小腿,这一次……呵呵,我真怕你连当太监的机会都没有咯。
2差不多一个时辰后,秦桂珍才顶着一头乱发回来。外面飘起了小雪珠子,她冻得鼻头通红,
浑身都在哆嗦,手里却宝贝似的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黑水,
水面上还飘着几缕烧成灰的纸符。她一进门,就咳得惊天动地,身子晃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可惜,她这副可怜相,换不来她心肝宝贝儿子的一丝垂怜。苏耀庭看都没看她一眼,
嘴里塞满了点心,含糊不清地嚷嚷:怎么才回来!慢死了!还不快来给老子敷腿!
秦桂珍立马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屁颠屁颠地凑过去。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神仙水”放在桌上,然后从另一个怀里揣着的油纸包里,
掏出一团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泥膏。她把那团泥膏直接糊在苏耀庭那已经红肿发紫,
甚至边缘已经开始发黑的伤口上。啊——!苏耀庭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烫死我了!
你个死婆娘想害死我啊!那泥膏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和的,刚敷上去就冒起一股白烟。
被亲儿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秦桂珍的火气没处撒,自然就全冲着我来了。她扭过头,
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个赔钱货!还站着看戏?滚过来给我打下手!
没看见你弟弟疼成什么样了吗?我表面上吓得一哆嗦,赶紧小跑过去,
帮她按住乱蹬乱踹的苏耀庭。心里却在冷笑。敷,多敷点,最好把伤口全都捂死了,
让那些脓菌在里面开大会!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它烂成一滩肉泥的样子!
好不容易把那团黑泥固定好,秦桂珍又拿起那碗“神仙水”,
不由分说地撬开苏耀庭的嘴就要灌。苏耀庭拼命挣扎,那黑水洒得到处都是,
最后连半碗都没喝进去。忙活了半天,秦桂珍累得气喘吁吁,一转头看见我,又来了精神。
你看你,一个大姑娘家,回来就知道叉着手站着!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赶紧去做饭!
她这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瞬间勾起了我前世那些暗无天日的记忆。前世,
我好说歹说把弟弟送到医院后,治疗的全程都是我在出钱出力。
我那时刚在上海的纺织厂找到一份工,自己省吃俭用,连一块肉都舍不得买,
却在他们的道德绑架下,把所有血汗钱都砸进了苏耀庭那个无底洞里。不仅如此,
我还要伺候他吃喝拉撒,给他擦身倒尿。稍有不顺心,
秦桂珍就会跳出来指着我鼻子骂我不孝,说我没良心,忘了她一把屎一把尿的养育之恩。
呵呵,养育之恩?她养的从来只有苏耀庭,我不过是他们家养的一头会赚钱的牲口罢了。
重活一世,我彻底醒了,再也不会被她那套狗屁孝道绑架。不过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挤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怯生生地说:娘,我……我明天一早就得走。厂里的东家催得紧,
说是我手脚麻利,要提我做小组长。还说,只要我好好干,过了年,
一个月就能给我开二十块大洋的工钱。二十块大洋?这话就像一记炸雷,
把秦桂珍和苏耀庭都炸懵了。苏耀庭甚至都忘了腿上的疼,两眼放光地嚷嚷起来:真的?
姐,一个月二十块?那钱……那钱是不是都给我花?秦桂珍也狐疑地上下打量我,
但眼神里的贪婪已经盖过了一切。二十块大洋,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数目。行了行了!
苏耀庭不耐烦地摆手,有我娘照顾我就够了!你快回去给老子挣大洋去!记住,
少一个子儿我饶不了你!我背过身,唇边逸出一声冷得掉冰碴的哼笑。挣大洋给你花?
只怕到时候,你有命挣,没命花!离开家前,
我“偷偷”塞给了苏耀庭一个用小布袋装着的东西。弟,这是我从上海给你带来的。
城里洋人那流行一种叫‘阿司匹林’的药,治头疼脑热最灵。我看你疼得厉害,
晚上睡不着就吃两片,能好受点。我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阿司匹林,
而是从城里黑市上花了我大半积蓄买来的……福寿膏。我当然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它能止痛,
更能上瘾。上一世我死在刘瘸子家,见多了那些被这东西毁掉的人。苏耀庭,好好享受吧。
这神仙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3我回到上海的纺织厂没几天,就收到了秦桂珍拍来的电报。
电报上的字很贵,所以言简意赅。耀庭腿肿如斗速回。
我故意把电报放在桌上晾了整整一天,直到上面的折痕都变得平滑,才慢悠悠地去了电报局。
关我屁事。不是你自己要用神仙水的吗?我拿起笔,在回电的单子上写下几个字。娘,
此乃神仙试炼,考验孝心,心诚则灵,切勿动摇,更不能信西医妖术。想了想,
我又加了一句。脓乃浊气,气出则愈。秦桂珍不识字,这电报她得拿去镇上邮局找人念。
我就是要让全镇的人都听听,她这个当娘的,是如何用“神仙试炼”来给儿子治病的。果然,
又过了三天,第二封电报来了,这次的字更少。脓不止,何解?我笑了。脓不止?
那才说明我的“药方”起作用了啊。我依旧慢悠悠地回电:以针刺之,引脓外出,
日日更换新泥,直至神仙感化。放下笔,我仿佛已经能看到秦桂珍拿着一根绣花针,
对着苏耀庭那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腿扎下去的场景。那一定很美妙。我的目的很明确,
就是要让她把所有的蠢事都做绝,把所有的罪责都自己扛起来。电话那头的中断,
宣告了我计划的初步成功。但让我没料到的是,又过了两天,
我居然收到了苏耀庭托人从老家寄来的一封信。信纸又黄又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
还带着泪痕和污渍。他哭着求我,说他快要死了,说娘是个疯子,
求我这个好姐姐快点回去救他,带他去看西医。姐,我求求你,只要你救我,
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那二十块大洋我一分都不要,全都给你!
看着信上这些卑微的字句,我只觉得一阵反胃般的畅快。真是活他妈该!
前世是谁恨我送他去医院?是谁一口一个“贱人”骂我害他成了残废?现在想起求我了?
晚了!不过,戏要做全套。我立刻回了一封信,信里写满了我的“焦急”和“担忧”。弟,
你千万挺住!我已向东家告假,这就回来劝娘!你放心,有姐姐在,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当然不是真心要去劝。我只是要确保,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彻底毁灭中,我苏清禾,
是一个从头到尾都为弟弟奔走、无辜善良的好姐姐。而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罪孽,
都必须死死地钉在秦桂珍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我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戏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