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腰,我的路第一章:泥土里的根1980年的寒冬,
凛冽的北风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肆意刮过鲁西南广袤而贫瘠的田野,卷起干燥的黄土,
打在低矮的土坯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整个世界灰蒙蒙一片,了无生气。
就在这片萧瑟之中,一户被风霜侵蚀得墙皮斑驳的农家小院里,
传出了我响亮的、划破沉寂的第一声啼哭。老奶奶——我爹的奶奶,
这个家真正的定海神针——用她那双布满岁月沟壑、骨节粗大的手,
颤巍巍地将我裹进一床浆洗得发白、却带着阳光暴晒后独特暖香的旧棉布里。
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她凑近炕上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娘,
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难得的光亮,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是个囡囡!瞧这小脸,
眉眼俊着呢,随她娘!”灶膛前,一直沉默蹲着的爹,闻声往灶里添了把麦秸,
橘红色的火苗“噼啪”一声欢快地跳跃起来,
瞬间映亮了他那张被常年劳作刻下深深皱纹、此刻却绽放出朴实笑容的脸。
这个原本只有老奶奶、爹娘三口人的家,因为我,成了四口,三代同堂。只是,
这“三代同堂”里流淌的血脉,有着外人难以窥探的曲折——爹,是过继来的儿子;老奶奶,
是这个家真正的主心骨,却无亲生儿女。我的童年记忆,是被老奶奶的怀抱和气息填满的。
爹娘是天底下最勤恳的农民,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侍弄那几亩薄田,
直到日头完全沉入西山,才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泥土味儿和满身疲惫归来。于是,吃饭时,
是老奶奶一小口一小口吹凉了米粥喂我;睡觉时,
我必然蜷缩在她那带着淡淡艾草和陈年箱笼气息的被窝里,
听着她哼唱不知名的、悠远绵长的调子入眠。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全世界的孩子都该这样,
在祖辈的羽翼下温暖地长大。爹娘的存在,更像是两个熟悉的、沉默的影子。“妮儿,
慢点吃,别噎着喽。”老奶奶总是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矮凳上,
笑眯眯地看着我对着粗瓷碗里的面条狼吞虎咽。“奶奶,我还要那个糖!红的那个!
”我舔着嘴唇,指着高高柜子上那个难得一见的、印着漂亮花纹的纸包水果糖。
那是亲戚来走动时带来的稀罕物。“好,好,奶奶的乖囡囡。”她应着,
踮起那双被旧时代裹得变形的小脚,颤巍巍地够到柜子,
小心翼翼地从纸包里抠出那颗最红、最亮的糖果,仔细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
那瞬间在舌尖炸开的、浓烈而纯粹的甜味,是我贫瘠童年里最奢侈、最深刻的记忆。
爹娘有时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眼神里有质朴的疼爱,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难以跨越的疏离。娘偶尔想伸出手抱抱我,我却像受惊的小兽,
本能地扭身扑向老奶奶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望着她。娘的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
最终讪讪地收回。六岁那年,弟弟的降生像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投入了我原本只有老奶奶的平静心湖,泛起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计划生育的风暴正席卷全国每个角落,但村里照顾了我家特殊的“香火”问题——几代单传,
还是个“过继”的单传。弟弟的到来,让这个家充满了久违的热闹和某种如释重负的喜悦。
然而,一个微小的差别,
却在我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弟弟晚上是睡在爹娘那屋温暖的炕上的。“娘,
”我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晚饭后问正在给弟弟换尿布的娘,“为啥弟弟跟你们睡?
我也要跟你们睡。”娘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平平的:“弟弟还小,夜里要吃奶,
哭哭闹闹的,吵着奶奶睡不好觉。”她顿了顿,似乎想缓和一下,声音放柔了些,“你大了,
是姐姐了,乖,跟奶奶睡,奶奶疼你。”我站在昏暗的油灯下,
看着弟弟在娘温暖的怀里满足地拱来拱去,爹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指,
带着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亲昵,轻轻刮着弟弟的小脸蛋,发出低低的、宠溺的笑声。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
像冰冷的藤蔓一样悄悄缠绕、收紧:难道……我不是亲生的?这个念头像根细小的刺,
猝不及防地扎了我一下,带来尖锐的痛感。但下一秒,
老奶奶温暖而布满老茧的手掌就抚上了我的头顶,那熟悉的触感暂时抚平了不安。“傻妮儿,
”老奶奶仿佛有读心术,把我瘦小的身体搂得更紧些,她的声音低沉而笃定,
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智慧,“你是爹娘的心头肉,是奶奶的命根子,错不了。
”她浑浊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远处模糊的田野轮廓,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奶奶老喽……就指着我的囡囡,将来能真心实意地疼我喽……”这句话里,
藏着这个孤寡老人一生的期盼与隐忧。爹娘的爱,是笨拙而沉默的,却从未缺席。
家里的母鸡下了蛋,煮好了,我和弟弟一人一个,绝不会少;过年扯新布,
我的花褂子总比弟弟的蓝裤子用料多,颜色也更鲜亮。只是,
被老奶奶毫无保留的独宠浸染久了,我骨子里便滋生出一种霸道的独占欲,
不懂得分享为何物。弟弟眼巴巴地望着我手里攥着的第二颗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只会在他的注视下,把糖纸攥得更紧,飞快地塞进自己嘴里,得意地咂巴着。
第二章:借钱铺就的求学路1988-1996八岁那年,
育红班学前班的入学通知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然而,交学费的日子,
成了家里愁云惨淡的时刻。我记得那个黄昏,夕阳把土墙染成橘红。
娘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毛票,在邻居王婶家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外,
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脚尖蹭着地上的土,就是抬不起手敲门。最终,她深吸一口气,
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轻轻叩响了门板。“他婶子……”娘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窘迫,
脸涨得通红,“在忙呢?那个……妮儿开学了,要交学费……你看,
手头方不方便……”她的话越说越低,几乎听不见。万幸的是,
王婶家两个待嫁的女儿那天刚从婆家“走节”回来,
带回了些精致的点心和几张新崭崭、散发着油墨香的票子五十、八十元不等。
王婶是个爽快人,看着娘局促的样子,立刻明白了:“哎呀,多大点事儿!孩子读书是正事,
耽误不得!快,先进来!”她转身从女儿带回来的钱里抽出几张,“拿着,先用着!
啥时候宽裕了再说!”娘千恩万谢地接过钱,那几张纸币在她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等麦子熟了,金黄的麦粒装进麻袋卖了钱;或是地里的甜瓜西瓜熟了,
爹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换回了皱巴巴的票子,娘再仔仔细细地数好,一笔一笔地送到王婶家。
我的整个小学和初中生涯,就是靠着这样东家借、西家挪,
在爹娘无声的汗水和邻里偶尔的善意中,艰难地铺就的。进入初中,
身边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青春期的萌动伴随着现实的残酷。一部分女同学,
尤其是家里姐妹多的,陆陆续续辍学了。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镇上工厂的路上。
隔一段时间,当她们穿着厂里发的新工装——或许是鲜艳的的确良衬衫,
或许是笔挺的化纤裤子——提着印着厂名的搪瓷盆、毛巾,
或者扛着厂里作为福利发的米面粮油回村时,立刻成了全村人瞩目的焦点。
她们给家里添置了缝纫机,带来了肥皂、洗衣粉这些紧俏货,每月还能上交或多或少的工资。
她们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父母的腰杆似乎也因此挺直了几分。
爹蹲在自家低矮的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劣质烟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他看着那些穿着新衣、神采奕奕的女孩子走过,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良久,
他闷闷地磕了磕烟锅里的灰,声音不大,
却异常坚定地对娘说:“咱妮儿……不是干那个的料。让她读!读到她自己念不动为止!
”娘在一旁搓着玉米粒,头也不抬地附和:“就是,从小没干过重活,细皮嫩肉的,
哪能吃那份流水线的苦?在厂子里一站一天,机器吵得脑仁疼。”他们没有高深的理论,
只是凭着最朴素的爱护之心,用他们并不宽阔的肩膀,
固执地为我扛起了一片能继续读书的天空,哪怕这片天空下,
是他们更加佝偻的背影和永远还不完的人情债。中考,
成了悬在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头上的命运审判。放榜那天,
村里的土墙上贴出了红纸黑字的名单。我挤在人群中,心跳如鼓,
手指顺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点点往下滑……没有我!再仔细看旁边的高中录取线,
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差额”那一栏——差三分!这意味着,想上高中,
必须交三千块钱的“赞助费”。1996年,三千块!
对我们这个刚刚能吃饱饭、离“富裕”十万八千里的家来说,
这无异于一座望不到顶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山!家里的空气凝固了。
爹把自己关在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电灯泡下,他蹲在破旧的太师椅旁,闷着头,
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浓烈的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地上很快积了一小堆烟灰和烟蒂。
娘在外屋心神不宁地忙活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手里的活计却总出错,择菜择掉了好叶子,
洗碗差点打了碗。老奶奶拄着拐棍,倚在堂屋的门框上,望着爹佝偻的背影,无声地叹着气,
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干涸的土地。亲戚们闻讯赶来,七嘴八舌:“老哥,听我一句劝,
算了吧!妮儿能识文断字,初中毕业,够用了!进厂多好?你看东头老李家那闺女,
进厂才两年,家里电视机、洗衣机都置办齐了!”“是啊是啊,现在政策好,厂里待遇不差!
包吃住,每月工资不少拿,年底还有奖金。一个闺女养活一大家子,多风光!早点挣钱,
也好给弟弟攒点家底不是?”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老大,
他狠狠地将烟锅在鞋底上磕灭,发出“梆”的一声脆响,烟灰四溅。他哑着嗓子,
几乎是吼出来的:“不中!谁说都不中!砸锅卖铁,拆房卖瓦,也得让妮儿念!!
”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可是,现实的冰冷很快浇灭了这团火。砸锅卖铁?
破锅烂铁能值几个钱?拆房卖瓦?这遮风避雨的土房子,谁又会要?亲戚们面面相觑,
最终也只是摇头叹息。三千块,像一个巨大的鸿沟,横亘在我和高中大门之间。绝望之际,
一丝微弱的希望出现了。镇上那所职业中专,因为招生不满,
学费相对“亲民”——一年一千六百五十块。家里东拼西凑,正好借到了两千块。
爹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毫不犹豫地把这笔带着全家希望和沉重债务的钱,
塞进了职业中专的收费窗口。“学门手艺,好歹算个技术,长大了找个轻省点的活做,
总比下地强。”这是他们最朴素也最无奈的期望。我的大学梦,在现实的重压下,拐了个弯,
驶向了一条未知的岔路。
第三章:中专、离别与觉醒1996-1998职业中专坐落在县城边上,
两栋三层的水泥楼房,一个尘土飞扬的操场,就是全部。这里的学生,大多和我一样,
带着几分不甘和迷茫,以及对未来的懵懂憧憬。中专两年,日子过得飞快,也过得浑浑噩噩。
脱离了升学的巨大压力,青春期的贪玩和懵懂占据了上风。课程不算难,
但我心思总飘在外面。学校设立了奖学金,分三等:一等奖学金一百元,二等奖学金五十元,
三等奖学金三十元。我凭着点小聪明和考前突击,总在三等奖学金那三十块钱的边缘徘徊。
一百元?那属于那些真正用功、目标明确的同学。五十元?也差着点意思。三十块,
不多不少,正好够买几本流行杂志、几包零食,或者一件廉价的衣服,
成了我“努力”的上限。现在回想起来,并非愚笨,只是心没真正沉下去。
如果当时能再认真一点点,也许真的能考上不用交赞助费的高中,或者达到中专分数线,
走上另一条更平顺的路?可惜,人生没有如果。1997年夏天,
一个举国欢腾的消息传来——香港要回归了!校园里拉起了红色的横幅,
广播里反复播放着《东方之珠》和《我的中国心》。七月一日那天晚上,
学校破例组织我们在操场上看电视直播。当五星红旗在香港会展中心冉冉升起时,
操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烟花在电视屏幕里璀璨绽放,
映亮了每一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庞。那绚烂的光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然而,这盛大的喜悦还未完全消散,一股冰冷的寒流悄然而至,
并迅速席卷了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学生——国企改革,工人下岗潮开始了!报纸上、广播里,
充斥着“减员增效”、“下岗分流”的字眼。
那些曾经象征着“铁饭碗”、“金饭碗”的国营大厂,一夜之间变得风雨飘摇。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熄灭了我们对毕业分配的最后一丝幻想。铁饭碗,碎了。
满地都是冰冷的碎片,映照出我们茫然失措的脸庞。未来的路,瞬间被浓雾笼罩。
毕业前一个月,一个更沉重的打击毫无征兆地降临。村里那个摇把式的老电话,
艰难地接通了我学校的传达室。电话是我爹打的,声音嘶哑而焦急:“快!快叫乔乔接电话!
她老奶奶……快不行了!” 偏偏那天是星期六,传达室的老大爷回家休息了,
办公室也空无一人。电话铃声响了又响,最终归于沉寂。那个支撑了我整个童年的温暖怀抱,
那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能等到她最疼爱的囡囡。
等我揣着那张薄薄的毕业证,带着一丝终于“解放”的轻松感回到那个熟悉的村庄时,
迎接我的不是老奶奶慈祥的笑容,而是堂屋正中摆放的、冰冷的棺木和一张镶着黑框的遗像。
老奶奶已经入土一个多月了。院子里挤满了亲戚邻居,他们红肿着眼睛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怜悯,更多的是期待,
期待看到一场符合他们想象的、失去至亲的撕心裂肺的痛哭。然而,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感知神经,整个人麻木地站在院子中央,
看着那张黑白照片里熟悉的面容,大脑一片空白。悲伤?痛苦?仿佛被厚厚的冰层隔绝在外。
我甚至还能在亲戚上前安慰时,下意识地扯动嘴角,
露出一个僵硬到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们失望的眼神像细密的针,
扎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伤和失去感,
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防御机制封印了,我拒绝承认,拒绝感受。我的世界,在那一刻,
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空洞的灰白。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在家里茫然地游荡。帮娘烧火,火灭了都不知道;喂鸡,米撒了一地;弟弟找我玩,
我也只是木然地推开他。白天对着老奶奶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晚上躺在曾经属于她的炕上,
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我拒绝谈论她,拒绝触碰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爹娘担忧地看着我,
欲言又止。村里人窃窃私语:“这孩子,心真硬啊……”第四章:腰断梦醒,
路在何方1998年夏七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白天还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入夜后,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和窗户上,像无数小石子滚落。
雷声在低沉的云层中翻滚,闪电时不时撕裂漆黑的夜幕。就在这狂暴的风雨声中,
我沉入了梦乡。梦境异常清晰:我回到了老奶奶生前住的那间小屋。她躺在熟悉的土炕上,
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虚弱地向我伸出手,
声音气若游丝:“囡囡……渴……扶奶奶……喝口水……” 我的心猛地揪紧,
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连忙扑过去,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她的肩膀。
就在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瘦弱身体的一刹那——咔嚓!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她的腰……在我怀里……断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骨头断裂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她身体软塌塌的瘫倒!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瞬间将我淹没!“啊——!!!
”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划破了雨夜的死寂。我猛地从炕上坐起,
浑身像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衣。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断裂的触感和绝望感,真实得可怕。“妮儿!咋了妮儿!别吓娘!
” 隔壁屋的娘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冲了进来,
一把将浑身冰冷、抖得不成样子的我紧紧搂进怀里。她的怀抱温暖而有力,
带着熟悉的汗味和泥土气息。“呜……哇……” 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我像找到了唯一的依靠,紧紧抓住娘的衣襟,把脸埋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