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的皮肤在雨里泛出泥浆色时，李娟就该转身跑的。可她没有。
她看着这个爱了两年的男人，指缝渗出黄泥，听着嫂子林兰在雨幕里低笑：“泥捏的男人，
哪有真肉香？”小黑屋的锁舌弹开时，她摸了摸心口的青铜短剑——该收网了。
1.车轱辘碾过最后一块凸起的石头时，李娟的头重重磕在车窗上。她“嘶”了一声，
王磊立刻从副驾驶回过头，眉头拧成个疙瘩：“撞疼了？”“没事。”李娟揉着额角笑了笑，
视线却被窗外的景象勾住。土路两旁的泥墙歪歪扭扭，墙根爬着墨绿的苔藓，
像给土黄色的村子镶了圈潮湿的边。太阳明明挂在头顶，光线却像被什么东西滤过，
落在地上只剩层薄薄的白，连空气都带着股土腥气的凉。“快了，过了前面那道梁就到。
”王磊的声音混着发动机的轰鸣传来。他是去年在县城的纺织厂认识的，
那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蹲在车间门口啃馒头，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娟记得自己当时想，这人身上的味道真干净，像晒过的麦子。可现在，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腥气，不是汗味，也不是泥土该有的味道，倒像是暴雨过后，
坟头渗出来的那种湿乎乎的腥。车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了。树干上拴着头瘦骨嶙峋的驴，
看见车来，只抬了抬眼皮，连哼都懒得哼一声。村口的木牌斜插在泥里，
“泥洼村”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红漆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朽木，像块没刻完的墓碑。
“到了。”王磊拉开车门，一股更浓的腥气涌进来，李娟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院子里站着个女人，穿件灰扑扑的布衫，头发剪得比男人还短，露出光溜溜的额头。
看见他们，她脸上堆起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来了？
”她的声音有点哑，目光在李娟身上转了一圈，停在她胸口，又很快移开，“路上累坏了吧，
我是林兰，王磊他嫂子。”李娟伸手想握，林兰却突然转身往屋里走：“快进来，饭刚做好。
”她的手擦过王磊的胳膊，动作自然得像在掸灰，王磊也没躲，甚至往她那边倾了倾身子。
李娟的手僵在半空，又慢慢收了回来。来之前王磊说嫂子怀孕了，让她路上多照看，
可林兰的肚子平平的，布衫贴在身上，连点起伏都没有。2.“嫂子身子骨弱，胎像还不稳。
”王磊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低声解释，手心的温度落在她后颈上，有点烫。
屋里比外面暗得多，墙壁是黄泥糊的，坑坑洼洼的地方露出里面的草屑。炕沿上坐着个男人，
脸膛黝黑，看见李娟，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这就是娟妹子吧？我是王强，王磊他哥。
”他的目光黏在李娟脸上，像虫子爬过，让她浑身发紧。饭桌上摆着三个菜，炒土豆，
煮土豆，还有一碗黑乎乎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林兰给王磊盛饭时，勺子在碗里搅了半天，
才舀出半碗糙米。“家里穷，没啥好东西，娟妹子别嫌弃。”她说着，
夹了一筷子土豆放进王磊碗里，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了按。王磊低头扒饭，喉结动了动，
没说话。王强却突然开口：“村里不比城里，规矩多。娟妹子要是住得不习惯，跟哥说。
”他的眼神往林兰那边瞟了瞟，林兰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了嘴。李娟扒拉着碗里的米，
每一粒都硬得像石子。3.她注意到王强的手腕上有块疤，不是刀伤，也不是烫伤，
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边缘圆滚滚的，泛着不正常的白。夜里她和王磊挤在西屋的小炕上。
炕烧得太烫，李娟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有人在哭。她推了推王磊，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得像钟摆。“王磊，”她凑到他耳边，“嫂子真的怀孕了吗？
”王磊的睫毛颤了颤，没睁眼：“嗯，三个月了。”“可她的肚子……”“嘘。
”王磊突然捂住她的嘴，手心带着那股熟悉的腥气，“别乱说话，村里忌讳这个。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她从没听过的紧张。李娟不敢再问，只能睁着眼睛看屋顶。
椽子上挂着串干辣椒，红得发黑，在月光下晃来晃去，像一串倒吊着的舌头。后半夜时，
隔壁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从炕上摔了下来。4.接着是林兰的声音，低低的，
像在哭，又像在笑。李娟屏住呼吸，听见王磊的呼吸乱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均匀的节奏。
她悄悄坐起来，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看王磊的脸。他的皮肤在暗处泛着青灰色，
嘴角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牙齿，不像睡着，倒像……假的。第二天一早，
李娟想去村口透透气。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对门的院子里站着三个男人，
正围着一个穿红袄的女人。那女人坐在门槛上，左边的男人给她捶腿，右边的给她喂水，
中间那个蹲在地上，让她踩着自己的背系鞋带。“这是……”李娟回头问跟过来的王磊。
“老规矩。”王磊的声音有点含糊，“以前村里男人多女人少，一家兄弟共娶一个媳妇，
慢慢就成这样了。”李娟看着那个红袄女人抬手摸了摸中间男人的头，像在摸家里的狗。
那男人的脸抬起来，李娟突然发现，他的眉骨和王磊一样，有块皮肤泛着不自然的白，
像被水泡过的纸。“他们……都是亲兄弟？”“差不多吧。”王磊拉着她往回走，“别瞎看，
村里人不爱被外人瞅。”他的手心很凉，汗津津的，攥得李娟的手腕生疼。路过井台时，
李娟看见个老婆婆在打水。井绳磨得发亮，水桶沉下去，又被拉上来，水面晃出老婆婆的脸，
满脸的皱纹里嵌着泥。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娟，突然咧开嘴，
露出没牙的牙床：“新来的？”5.“嗯，我是……”“好，好。”老婆婆打断她，
提着水桶往旁边的院子走，嘴里嘟囔着，“又一个……好皮囊……”李娟愣在原地，
王磊拽了她一把：“别理她，老糊涂了。”可她听见老婆婆的声音越来越远，
最后那句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泥捏的男人，哪有真肉香啊……”风从巷口灌进来，
带着股更浓的腥气。李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被王磊攥过的地方，
留着几个冰凉的指印，像要嵌进肉里去。李娟是被冻醒的。后半夜的炕突然凉了下来，
像块浸在水里的石头。她翻了个身，想往王磊那边凑凑，却摸了个空。西屋的门虚掩着，
一道缝里漏出外面的月光，在地上拖出条细长的影子。王磊不在炕上。
李娟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悄悄坐起身，披了件王磊的外套。布料上那股腥气更浓了，
混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脂粉味——不是她用的牌子，倒像是哪种廉价的香粉，甜得发腻。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她赶紧缩回手，屏住呼吸。外面传来脚步声，很轻，
贴着墙根往东边去。东边是王强和林兰住的屋。李娟的指尖攥进掌心，刺得生疼。
她慢慢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把院子照得发白，王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摇摇晃晃地停在东屋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门，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门很快开了条缝，
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王磊的手腕。是林兰的手，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在月光下闪了闪。
王磊低着头，跟着那只手走进屋，门“咔哒”一声合上了。6.李娟靠在门板上，
后背的冷汗把衬衫浸透了。她想起晚饭时林兰给王磊夹菜的样子，
想起王磊后颈那点不自然的红，想起自己问起嫂子怀孕时，王磊突然变冷的眼神。
原来那些不是错觉。不知过了多久，东屋的门又开了。王磊先走出来，领口歪着，
衬衫的下摆没塞进裤腰里，露出一截苍白的腰腹。他抬手理了理头发，
指缝里沾着点黄乎乎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泥。林兰跟在他身后，站在门里没出来。
她的布衫扣子扣错了一颗，露出锁骨处一片潮红。“回去吧。”林兰的声音很轻，
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王磊“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就在他经过西屋门口时，
林兰突然说了句：“别让她看出什么。”王磊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推门进来。
李娟赶紧躺回炕上，闭上眼睛装睡。炕沿“吱呀”一声，王磊躺了下来。
他身上的腥气和那股甜腻的香粉味混在一起，像条湿冷的蛇，缠得李娟喘不过气。
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李娟却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的椽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东屋传来一声压抑的笑，接着是林兰的声音，低低的，
像在跟谁说话：“急什么……好东西，得慢慢尝……”天快亮时，李娟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全是泥，黑沉沉的泥从房梁上往下掉，糊住了她的嘴和鼻子，她想喊，
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醒来时，王磊已经不在炕上了。7.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
“哐哐”的，节奏慢得奇怪，像个没上弦的木偶。李娟穿好衣服走出去，
看见王强正举着斧头站在柴堆前。他的动作很僵硬，胳膊抬到一半，停了停，再猛地劈下去，
却偏了寸许，斧头砸在地上，溅起片泥花。王磊蹲在旁边递柴，手指机械地往王强脚边送，
眼睛盯着地面，像在看什么重要的东西。林兰端着簸箕从厨房出来，看见李娟，
脸上立刻堆起笑：“醒了？早饭在锅里温着。”她的眼神很坦然，
像昨晚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只是李娟的幻觉。李娟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凉透了，结着层皮。她舀了一勺，刚送到嘴边，
就看见灶台角落里放着个胭脂盒，红漆剥落的铁皮盒子里，
装着半盒粉红的香粉——正是昨晚闻到的那股甜腻味。盒子旁边压着块手帕，
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李娟的手一抖，勺子掉进锅里，溅起的糊糊落在手背上，
烫得她猛地缩回手。“怎么了？”林兰走了进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灶台，
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乡下女人瞎捣鼓的东西，娟妹子别笑话。”她伸手把胭脂盒扫进抽屉，
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没、没事。”李娟低下头，假装去擦手背上的糊糊，“我不太饿。
”“那也得吃点。”林兰舀了碗糊糊递过来，指尖有意无意擦过李娟的手背，
“不然哪有力气？”她的指甲很长，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李娟接过碗，指尖碰到碗沿，
冰凉的触感顺着胳膊爬上来。吃完早饭，天开始阴起来。乌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破布，
沉沉地盖在村子上空。王磊说要去后山砍柴，让李娟在家待着。“我跟你一起去吧。
”李娟突然开口。王磊愣了一下，王强也停下了劈柴的动作，两个人都看着林兰。
林兰的手指捻着围裙角，过了会儿才笑：“也好，让王磊带你四处转转，熟悉熟悉。
”她的目光在李娟脸上转了一圈，“山上潮，多穿点。”后山的路比村里更难走，
泥地里嵌着碎石子，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去半寸。王磊走在前面，脚步很沉，
背影僵得像块门板。李娟故意放慢速度，落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她看见王磊的后颈上有块红痕，像被人咬过，上面沾着点黄粉——和他指缝里的泥一个颜色。
“这里的土怎么是黄的？”李娟突然问。王磊回过头，眉头皱了皱：“一直就这样。
”“我们老家的土是黑的，”李娟蹲下来，捏起一把泥，“你们这的泥黏性真大，
攥都攥不住。”泥土凉得像冰，滑溜溜的，在她手心里慢慢散开，
露出里面混着的几根细草茎。王磊的眼神闪了闪，伸手想拉她起来：“别玩了，脏。
”李娟猛地松开手，泥土落在他的鞋面上。他的反应快得不像平时的样子，
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像是怕被泥沾到。“怎么了？”李娟抬头看他，故意装傻，
“不就是点泥吗？”王磊的脸有点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这时，天上突然掉下雨点。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泥雾。“快走。”王磊拉起李娟的手就往回跑。
8.他的手心很凉，沾着雨水，变得滑腻腻的。李娟低头看了一眼，突然停住脚步。
王磊的手背上，刚才被泥溅到的地方，皮肤正在慢慢变软，颜色也变得发白，
像块被水泡过的面团，隐隐能看见底下青灰色的纹路。“你看什么？
”王磊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甩开李娟的手，转身就往家跑，
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惊恐，像被戳穿了秘密的小偷。李娟站在雨里，
看着他的背影。雨点打在脸上，冰凉的。她慢慢抬起手，刚才被王磊拉过的地方，
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以及……一点黏糊糊的触感。回到家时，王磊已经换了件衣服，
正蹲在灶台前烧火，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着。林兰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看见李娟进来，
眼皮都没抬：“淋湿了吧？赶紧换件衣服，别感冒了。”王强不在屋里。“王大哥呢？
”李娟问。“出去了。”林兰的针在鞋底上扎了个洞，“村里的事。”李娟没再问，
转身进了西屋。她刚换好衣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王强的声音，很大，
带着点气急败坏：“……你怎么搞的？差点被她看出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王磊的声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行了。
”林兰的声音插进来，冷冷的，“这点事都办不好，养你们有什么用？”院子里突然安静了。
过了会儿，林兰又说：“她既然起了疑心，就别等了。”“那……今晚？
”王强的声音有点发颤。9.“嗯。”林兰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李娟心上，
“让她睡个安稳觉。”李娟靠在门板上，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原来他们早就打算好了。
原来她的怀疑，她的试探，他们都看在眼里。她慢慢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雨还在下，王强和王磊低着头站在屋檐下，像两个挨训的学生。林兰站在他们对面，背着手，
头微微扬着，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在她脚边积了一小滩水。水滩里，映出她的影子。
李娟突然发现，林兰的影子有点奇怪。脖子那里好像长了一截，肩膀也比平时宽，仔细看，
倒像是……两个影子叠在一起。下午雨停了。李娟说想去村里走走，林兰没拦着，
只是让王磊跟着。“别走远了。”林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天黑前回来。
”村里还是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只有偶尔几声狗叫，很快又停了。
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李娟看见早上那个打水的老婆婆，正坐在树下的石头上，
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婆婆。”李娟走过去，蹲在她旁边。老婆婆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王磊，突然笑了：“他跟着你呢？”“嗯。
”李娟往王磊那边瞥了一眼，他正低着头踢石子，耳朵却竖着，显然在听她们说话。
“泥捏的，不顶用。”老婆婆压低声音，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看着结实，
太阳一晒就裂，雨水一泡就软。”李娟的心跳得飞快：“婆婆，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懂。”老婆婆的树枝往王磊那边指了指，“他们都一样，都是假的。
”“你胡说什么！”王磊突然冲过来，脸色铁青，“娟娟，别听她胡扯，她老糊涂了！
”“我糊涂？”老婆婆突然提高了声音，树枝重重地拍在地上，
“我看着你们一个个从泥里爬出来，看着你们穿上人的衣服，
看着你们把那些姑娘骗回来……我糊涂？”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
死死地盯着王磊：“你手上的疤，是去年被驴啃的吧？流出来的不是血，是泥，对不对？
”王磊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老槐树。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怎么不知道？”老婆婆笑了起来，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它最恨泥腥味了……”就在这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