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渣似的笑声，裹挟着冰凉的香槟，劈头盖脸浇了于思满身。昂贵的液体顺着她精心盘起的发髻狼狈地往下淌，浸透了月白色礼服的肩头，留下深色的、屈辱的印迹。精心描画的妆容花了，睫毛膏晕开，在脸颊上拖出两道狼狈的灰黑。
“滚吧，”陈锐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冰碴，穿过鼎沸人声，精准地钉在于思的耳膜上。他晃着手中空了的高脚杯，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扫过她僵在半空、试图去接那杯酒的手，最终落在她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在璀璨水晶吊灯下显得格外寒酸的钻戒上，“戴着你这种地摊货假钻戒的样子，真他妈让人倒胃口！”
空气瞬间凝固，又猛地炸开。周围衣香鬓影的宾客们，那些平日里或许会点头微笑的熟悉面孔，此刻都化作模糊而扭曲的背景。一道道目光，或赤裸裸的幸灾乐祸，或故作姿态的惊讶怜悯，或纯粹看戏的漠然，全都聚焦在她身上，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名媛小姐们用描画精致的指甲掩着嘴，发出刻意压低的、却足以刺破耳膜的嗤笑。
“哎哟，早就说嘛，山鸡哪能真变凤凰？”
“陈少眼光真毒，这种货色也亏他忍了三年！”
“啧，那戒指，夜市上十块钱三个吧？也敢戴出来？”
“脏死了，保安呢？还不把这种影响市容的清出去？”
刻薄的议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毫无顾忌地冲刷着她摇摇欲坠的尊严。香槟的冰冷黏腻感渗进皮肤，寒意直抵骨髓。于思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深陷，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没有当场瘫软下去。她挺直了被香槟淋湿后更显单薄的脊背，沾着酒液的睫毛抬起，目光越过陈锐那张写满恶意的脸，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此刻全是讥讽的宾客面孔，最后定格在宴会厅入口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厚重雕花大门上。
屈辱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湿透的礼服紧贴着皮肤，冰冷沉重。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碎钻般的光斑在视野里跳动。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凌迟下，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光滑的地板，摸索着，捡起了那枚被陈锐摔在地上、滚落到桌脚的戒指。
小小的金属圈，上面镶嵌着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黯淡无光的“钻石”。确实是地摊货。是她刚毕业、拿着微薄实习工资时，怀揣着对未来的天真憧憬，在一个夜市小摊上花十五块钱买的。那时陈锐笑着揉她的头发，说以后给她换鸽子蛋。讽刺的是，此刻这枚廉价的假钻戒，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过去的、干干净净的东西。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劣质金属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奇异地给了她一丝支撑的力量。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她没再看任何人，攥着那枚戒指，像一个溺水的人攥着最后一根稻草，挺直腰背，一步一步，踩着满地的狼藉和碎裂的自尊，朝着那扇隔绝喧嚣的大门走去。湿透的裙摆拖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深色的水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空洞而清晰，每一步都敲在她自己的心上。
没有人阻拦，只有目光如影随形，粘稠而冰冷。议论声在她身后重新沸腾起来，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
“脸皮真厚，还走得这么慢……”
“装什么清高？还不是被甩了！”
“陈少今晚可得好好庆祝一下，甩掉个大包袱！”
宴会厅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沉沉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喧嚣、灯光、香槟气味和刻薄的视线。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投下昏黄幽暗的光。一直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于思背靠着冰冷光滑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下去。昂贵的、此刻却湿冷沉重的礼服裙堆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廉价的戒指静静躺在掌心，被走廊昏暗的光线一照，更显得黯淡廉价，像一滴凝固的、浑浊的眼泪。掌心被戒指硌出几个深红的凹痕，隐隐作痛。她盯着那枚戒指，看了很久很久。屈辱、愤怒、难堪、茫然……无数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搅、冲撞，最终汇集成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服务生推着餐车经过。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服务生目不斜视，仿佛靠在墙角的狼狈女人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这种彻底的漠视，比宴会厅里的嘲笑更让人心寒。世界就是如此现实，当你失去价值，连被施舍一点目光都是奢侈。
于思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宴会厅飘出的、甜腻的香槟和昂贵香水混合的气味。再睁开时，眼底那片麻木的冰冷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凝聚，像深埋在冻土下的种子，被极致的寒冷催生出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来。湿透的礼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她将掌心的戒指紧紧攥住，劣质金属的棱角再次深深陷入皮肉。
这一次，痛得异常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