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城市像一头餍足后沉入深眠的巨兽,喉咙里只剩下霓虹灯管低微的嗡鸣。
窗外的雨丝织成一片冷雾,无声地冲刷着玻璃。陈砚独自坐在“云顶”餐厅巨大落地窗前,
面前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水晶杯里,最后一点勃艮第红酒沉淀成一种近乎凝固的深紫色。
餐厅早已打烊,只为他亮着角落这一盏孤灯。
空气里残留着顶级松露、熟成牛排和昂贵香氛混合的气息,
此刻却让他舌尖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推开面前几乎没动的松露鹅肝,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平板电脑屏幕。屏幕上,
的、即将在明早《风尚》周刊匿名专栏发布的评论:“‘云顶’主厨的野心如同其餐厅高度,
可惜,味觉体验却一路跌至谷底。松露的幽香被粗暴的焦化黄油淹没,如同金箔包裹的瓦砾。
两星,尚需重头学起何为‘克制’。”指尖发送键轻点,一行字便化作无形的判决。
他几乎能想象明天一早,那位眼高于顶的主厨读到这段文字时,脸上血色褪尽的模样。
他端起冰水杯,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试图压下那丝盘桓不去的厌倦。这厌倦并非来自食物,
而是来自这永无止境的审判游戏。匿名赋予他无上的权力,
也让他与真实的烟火气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的屏幕。起身,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
寂然无声。侍者躬身递上熨帖的黑色羊绒大衣,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陈砚微微颔首,
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黄铜包边玻璃门。湿冷的夜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
瞬间驱散了身后餐厅里沉闷的奢华暖意。司机早已将车停在雨棚下,
深黑色的车身在雨夜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陈砚刚要拉开车门,
眼角的余光却被公寓楼下那个不起眼的旧式黄铜信箱攫住了。信箱口,突兀地露出一角纯白。
不是账单,也不是广告——那是一种毫无杂质的、近乎圣洁的白,在昏暗的雨夜光线下,
显得格格不入。他蹙了蹙眉,走过去。指尖触碰到那信封时,传来一种奇特的挺括和微凉。
信封正面,没有任何文字,只在正中央,用简洁流畅的墨线勾勒着一朵花。
五片单薄的花瓣舒展着,形态清雅——是棠棣花。笔触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仿佛画它的人闭着眼睛也能精准描摹。心头毫无预兆地一跳,像被一根极细的冰针刺中。
他捏着这封没有任何地址、只凭一朵花作为指引的信,站在原地,
任由冰凉的雨丝钻进大衣领口。司机在车里投来询问的目光,他摆了摆手。回到顶层公寓,
巨大的空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他脱下大衣,将信封放在宽阔的黑胡桃木书桌上,
就着台灯冷白的光线。信封里只有一张同样质地的纯白卡片,
上面用相同的墨线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一条弯曲狭窄的小巷,巷子尽头,
一扇老旧的、上方悬着小小灯笼的木门。灯笼的光晕被寥寥几笔渲染出来,
透着一种孤寂的暖意。没有文字,没有邀请语。只有一幅画,和信封上那朵无声的棠棣花。
陈砚盯着那扇画出来的木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卡片锋利的边缘。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时间尘埃掩埋的角落,被这突兀的纯白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
最终敲下几个关键词:老城区、深巷、灯笼、木门、……棠棣花。
搜索框的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显得格外冷硬。屏幕的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像某种危险的信号。线索零碎得像散落的珠子。一些几乎无人问津的本地生活论坛角落里,
偶尔闪过几句语焉不详的惊叹:“……那家巷子最深处的小馆子?绝了!
”“……老板脾气怪,东西倒是……啧!”配图模糊不清,
隐约可见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巷,尽头一盏昏黄如豆的灯笼,
映着一扇紧闭的、颜色深沉的木门。门楣上方的招牌太小,完全看不清字迹。
但其中一张极其模糊的远景照片角落,
灯笼旁似乎有一小块深色的、形状奇特的木质招牌影子。
陈砚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模糊的影子。他不断放大图片,像素点开始疯狂噪动。
就在图像即将彻底崩溃成马赛克的前一秒,他猛地停住了。那招牌的轮廓,
像极了记忆中某种五瓣单薄的花——棠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了一下。他抓起车钥匙,
那封纯白请柬被紧紧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引擎的咆哮撕破了雨夜的寂静。
黑色的跑车如同一尾迅捷的鲨鱼,划开被雨水浸泡得发亮的城市街道,
一头扎向地图上那片被遗忘的、如同城市褶皱般的老城区。导航很快失去了作用,
信号在迷宫般的窄巷前变得断断续续。陈砚索性弃车,
踏进这片时光流速似乎截然不同的区域。雨水在坑洼的石板路上积起浑浊的水洼,
倒映着两侧低矮、歪斜的旧屋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腐朽味、陈年油烟和若有若无的阴沟气息。
他凭着那张卡片上寥寥几笔的记忆,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顺着额角流下,带来冰冷的触感。转过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拐角,眼前豁然开朗——不,
是骤然收紧。一条更窄、更幽深的巷子出现在面前,
仿佛被两侧高耸、墙皮剥落的老屋挤压出来。巷子尽头,一点微弱昏黄的灯光,
在稠密的雨幕中顽强地亮着。那灯光来自一盏小小的、式样古旧的纸灯笼,
悬挂在一扇紧闭的、颜色深沉得近乎发黑的木门上方。灯笼的光晕极其有限,
仅仅照亮了门楣上方一小块区域——那里,悬着一块小小的、深色的木质招牌。
雨水冲刷着它,木纹清晰可见,上面用刀刻出几个极简的笔画,
组合成一朵线条流畅、姿态清冷的棠棣花。没有店名,只有一朵花。陈砚站在巷口,
雨水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手里的请柬被攥得几乎要嵌进掌心。
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谬的预感攫住了他,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奔流,
凝固在冰冷的血管里。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腥气和旧木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
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他走向那扇门。门轴发出漫长、嘶哑的呻吟,仿佛沉睡了太久。
一股混杂着食物香气、陈旧木头和淡淡油烟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他。店里很小,
只摆了四五张原木小方桌,空无一人。暖黄的灯光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旧式灯泡里倾泻下来,
光线柔和得近乎慵懒。墙壁是粗糙的、未经粉刷的红砖,
几张不知名画家的抽象画随意地钉在上面。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
猛地投向最深处那个半开放的小小料理台。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口,
正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什么。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棉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
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柔顺的黑发松松地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她正用一把窄长的厨刀,极其稳定、流畅地切着某种翠绿的蔬菜,刀刃落在砧板上,
发出均匀而富有韵律的“笃、笃、笃”声。那背影,那微微侧头时颈项的弧度,
那握刀的手势……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
猛地插进陈砚记忆深处那把尘封了五年的锁。“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时光的尘埃轰然倒卷。他僵在门口,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血液彻底冻结,
四肢百骸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
发出无声的轰鸣。她似乎并未察觉门口的动静,依旧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那稳定而富有生命力的切菜声,在寂静的小店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
敲打在陈砚凝固的意识上。时间仿佛凝固在门轴那声悠长的呻吟里。苏棠切菜的手,
在那“笃、笃”的节奏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她没有回头,
只是将切好的细丝拢进旁边的白瓷碗里,水流声响起,她在冲洗刀和砧板。水声停止,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双手,每一个指缝都擦得仔细。然后,
她才缓缓转过身。暖黄的灯光倾泻在她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眉骨依旧清秀,鼻梁挺直,
只是眼尾添了几道极淡的、被岁月和时间刻下的细纹。那双眼睛抬起来,
看向门口僵立如石像的陈砚。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古潭水,没有惊讶,没有怨恨,
甚至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穿透了时光的审视。
陈砚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
是牙关咬得太紧渗出的血。他想后退,想逃离这荒谬的场景,
双脚却像被钉死在湿漉漉的门槛上。苏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
那三秒长得像一个世纪。随即,她移开视线,
仿佛门口站着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深夜误入的食客。她走到料理台另一侧,
揭开一个深色的砂锅盖子,浓郁的、带着奇异酸香的鲜味瞬间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霸道地冲散了旧木和雨水的味道。陈砚的胃部猛地痉挛了一下。
这味道……她拿起一个宽口白瓷碗,用长柄勺舀出奶白色的汤,稳稳地盛入碗中。
汤里沉着几块莹白的鱼肉,几点翠绿的葱花和金黄的姜丝漂浮其上。她端碗,
走到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方桌旁放下,碗底接触木质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坐。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有些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烟熏过,
又像是被这潮湿的雨夜浸润了太久。那声音穿过凝固的空气,清晰地钻进陈砚的耳朵。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陈砚的身体几乎是违背了意志,
僵硬地挪到那张桌子前,拉开那把同样老旧的原木椅子坐下。椅子腿划过地面,
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鱼汤上。奶白的汤色,
熟悉的姜丝和葱花的搭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