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洋的蔚蓝深处,地图上一些不起眼的珊瑚岛礁之间,
曾上演过一场规模空前的人类焰火表演。它被赋予了一个堂皇的名字——“幸运城堡”。
命运却开了个精妙的玩笑,这场盛会的结局,既谈不上幸运,更不像城堡般稳固,
反而牵连出一连串苦涩的遭遇。此事关乎物理学的前沿,也牵扯出人性的褶皱,
特别是关于那些被崇高的理由轻易碾碎的个体。作为一位观察者,我觉得值得记下些片段。
1 创造魔鬼的绅士们在加利福尼亚州某个被阳光过分宠爱的角落,
坐落着一座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那里的空气似乎总比外面凝重几分,
混杂着臭氧的刺鼻、粉笔灰的干涩,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因过度思虑而蒸腾出的汗水的味道。窗外,
加州的阳光灿烂得近乎跋扈,但在这座名为利弗莫尔的建筑深处,人造灯光苍白而恒定,
时间仿佛被囚禁在无穷无尽的数学符号和物理模型的迷宫里,缓慢地爬行。
爱德华教授是这里的灵魂人物之一。此刻,他正焦躁地在铺满图纸和模型的会议室里踱步,
步伐急促,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鹰隼。他那锐利的目光反复扫过占据整面墙的巨大黑板,
上面画满了复杂的线条和符号,
那是他与一位名叫乌拉姆的数学奇才共同勾勒出的“两级装置”蓝图。这图样,
与其说是一个武器结构图,
不如说更像一个为某种禁忌力量搭建的祭坛草图——裂变之神在上,聚变之神在下,
中间供奉着氘氚混合物的圣餐。“罗伯特那帮人,”教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什么‘道德底线’。上帝啊!”他猛地停下脚步,
转身面向房间里寥寥几位听众,“敌人的裂变弹已经炸响了!那声音不是别的,是催命符!
我们必须造出这个东西!只有它,”他手臂猛地挥出,
食指精准地戳向黑板中心那个层层嵌套、结构精密的球形核心,
“只有它能确保我们的‘绝对安全’。绝对!这是力量的逻辑,不容置疑!
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套构想:一个微小的钚弹核心——他称之为“恶魔的种子”——首先引爆。
爆炸产生的狂暴能量,主要是以X射线和伽马射线的形式释放。
这些光速传播的能量被一个精心设计的外壳包裹着,外壳内衬着铍或铀制成的反射层。
射线能量被外壳吸收,瞬间将其内表面加热成等离子体,产生巨大的辐射压力。
这股无形的巨力猛烈地向内挤压,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次级结构中的氘氚燃料核心。
压缩和随之而来的、由次级内部小型“火花塞”裂变装置或压缩冲击波产生的上亿度高温下,
氘氚原子核被强行挤压在一起,克服静电斥力,发生聚变反应,
释放出远超裂变能量的、足以重塑星球表面的聚变之火。多么精妙绝伦的设计!
多么纯粹而暴力的能量释放!这无疑是人类智慧向物理极限发起的一次巅峰挑战。然而,
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对力量的狂热中。会议室角落,一位名叫汉斯的年轻物理学家,
脸色苍白如纸。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画着圈,指尖微微颤抖,
仿佛想抹去那些描绘着理论破坏半径的冰冷曲线。“爱德华,”他的声音干涩,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真的……理解我们在创造什么吗?
这东西……”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在图纸上,它看起来如此精确,
像一台精密的瑞士钟表。但一旦点火……它就不再是图纸了。它是火,是风,
是吞噬一切的混沌!你设计的这些保护层,
这层‘铍’做的反射内壳……”他指向图纸上相应的部分,“它的唯一任务,
就是把爆炸产生的所有致命射线——那些X光、伽马射线——向内聚焦!
把所有能量……以最大效率……集中起来,用于……毁灭!
我们这不是在设计一个……效率最大化的人造地狱吗?”教授停下脚步,倏地转身,
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汉斯。“汉斯!”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不是地狱的图纸!这是自由的蓝图!想想广岛,想想长崎!它们终止了战争!
想想敌人如果知道我们拥有比原子弹更威猛的武器,能在瞬间抹去他们任何一个城市时,
他们会发抖!会彻夜难眠!恐惧,汉斯,只有绝对的恐惧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
物理学本身没有道德属性,它只有冰冷的定律!而我们,”他挺直脊背,
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是操控这些定律的人!”汉斯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原子弹研制、此刻正被教授斥为“喋喋不休”的学者——在沙漠里目睹第一朵原子云升起时,
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的那句话:“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而此刻,
爱德华教授所要创造的,似乎是那个死神的终极形态。这个念头让汉斯胃里一阵翻搅,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这究竟是守护的力量,
还是人类亲手为自己挖掘的、深不见底的墓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凝固空气时,
会议室的门被急促推开。一名助手快步走进来,将一份加急电报递到教授手中。
教授迅速拆开,目光扫过电文,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如同两颗在黑暗中骤然爆燃的煤精。“批了!”他猛地将电报拍在桌上,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去他妈的顾问委员会!去他妈的良心不安!比基尼!总统签字了!
工程代号‘Bravo’——幸运城堡!”他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妄和对禁忌成功的狂喜,
“让地狱的熔炉准备开工吧,先生们!我们的魔鬼,要出世了!
”汉斯看着教授那张被狂热点燃、几乎有些扭曲的脸庞,
再看看黑板上那个冰冷、精确、充满秩序却指向终极毁灭的结构图,
心中的那道裂隙无声地加深、蔓延。力量,
这头被精心设计、被冠以“绝对安全”之名的猛兽,已然挣脱了理性的缰绳,
正嘶吼着奔向太平洋那片蔚蓝的深处。而前方等待它的,真的会是“幸运”吗?
汉斯望着窗外刺眼的加州阳光,只觉得那光芒冰冷刺骨。
2 太平洋舞台的布景太平洋的烈日炙烤着比基尼环礁,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
海水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过于澄澈的蓝,细碎的珊瑚礁在浅水下闪烁着斑斓的色彩,
热带鱼群无知无觉地在其中游弋。这片远离尘嚣的珊瑚天堂,
此刻正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露天实验室。环礁中央的潟湖,平静如镜,倒映着无云的蓝天。
科学家们曾诗意地描述它为一只天然的黄金碗,
能“兜住”即将到来的爆炸所产生的麻烦——那些看不见的致命尘埃。此刻,
这面巨大的镜子正映照着一幕幕紧张的准备工作。
海军上校瑞德站在驱逐舰“瞭望者号”的舰桥上,汗水浸湿了他卡其色衬衫的后背。
咸涩的海风带着铁锈和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目光透过高倍望远镜,
聚焦在潟湖中心那座拔地而起的钢铁巨塔上。塔高近四十米,像一柄冰冷的权杖直刺苍穹。
塔顶,
大香肠”的装置——一个臃肿、沉重、长达数米的金属圆柱体——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他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液态氘,一种需要在极低温下小心伺候的玩意儿。
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技术员正通过悬梯在塔顶进行最后的检查,像蚂蚁在巨兽身上攀爬。
“上校,‘奋进号’报告,最后一艘靶舰——‘老铁甲’号驱逐舰,已就位。
”通讯官的声音在瑞德身后响起。瑞德放下望远镜,拿起海图板。潟湖的水面不再平静,
密密麻麻地停泊着各式各样的钢铁残骸——九十五艘退役军舰。
锈迹斑斑的战列舰像沉睡的巨兽,庞大的航空母舰空壳如同搁浅的钢铁岛屿,
轻巧些的护卫舰则像散落的玩具。它们曾是海上的力量象征,如今只是等待被摧毁的标靶。
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咸腥、浓重的铁锈味、新刷防锈漆的刺鼻气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塔顶方向飘来的、类似冷冻剂的金属甜腥气。“那些牲畜安置好了吗?
”瑞德头也不抬地问,手指在海图上划过潟湖的位置。“是的,长官。”副官回答,
“三头猪,五只羊,按计划固定在‘独立号’航母甲板指定区域。兽医检查过,状态稳定。
”瑞德抬眼望去。远处航母巨大的飞行甲板上,
几个模糊的小点——正是那些被绳索捆绑的猪和羊。它们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蔫,
一动不动。瑞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评估生物效应……他心里默念着这个冰冷的术语,
将目光移开。一切都在按那张精密的技术蓝图推进,精确得像钟表齿轮的咬合。然而,
这份精确正被一份刚送达的报告搅动。气象官约翰逊少尉快步走上舰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
脸色有些凝重。“长官,最新的高空探测气球数据。”约翰逊将报告递给瑞德,
“情况不太妙。”瑞德接过报告,快速扫过上面的图表和数字。
他的目光定格在风向和风速预测那一栏。“西偏北?风速还加快了?”他声音低沉,
“偏离模型预测多少?”“角度偏差至少十五度,长官。
风速也比模型预估峰值高了百分之二十。”约翰逊指着图表上一条明显偏离理论曲线的实线,
“风切变强度超出预期。核心沉降带……”他手指在海图上划过一道弧线,
“可能会被这股强风拉扯着,向西偏移,超出我们设定的安全区边界。”瑞德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看向海图,手指点向潟湖西侧那片广阔的公海。“西边……‘祥龙丸’!
那艘日本渔船最后一次报告的位置在哪里?”通讯官迅速查阅记录:“报告长官,
‘祥龙丸’最后一次无线电报告位置,北纬11°40',东经165°25'。
就在……就在我们安全区边界线西侧不到五海里处!他们仍在作业,追逐金枪鱼群。
”瑞德的目光死死盯着海图上那个代表“祥龙丸”的小小标记点,
它几乎紧贴着那条用鲜艳红色标出的安全区边界线。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通讯室!”瑞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立刻接通‘祥龙丸’!最高紧急优先级!
重复呼叫,命令他们立即、全速向西撤离!立刻!”舰桥内瞬间被紧张的气氛笼罩。
通讯官迅速调整频道,对着麦克风,
用清晰而急迫的英语和生硬的日语交替呼叫:“‘祥龙丸’!‘祥龙丸’!
这里是军方观测编队指挥舰!收到请立刻回应!你方目前处于极度危险区域!重复,
极度危险!必须立即向正西方向全速撤离!立刻!收到请回答!Over!
”扬声器里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像无情的嘲笑,淹没了通讯官的声音。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继续呼叫!所有可用频道!不间断呼叫!”瑞德命令道,
声音里压抑着一丝焦躁。他转向约翰逊,眼神锐利:“最坏情况?如果风场持续这个走向,
沉降物飘到‘祥龙丸’位置的概率有多大?”约翰逊少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长官,根据现有数据……如果风场没有明显回转,概率……不小。
但模型也存在不确定性,高空风变化莫测……”“不确定性……”瑞德低声重复,
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潟湖依旧平静,倒映着高塔森然的剪影和那些静卧的钢铁巨兽。
几头被拴在航母甲板上的羊,在炽烈的阳光下,茫然地移动着。
一种混合着荒谬、肃穆和隐隐不安的沉重感,如同潟湖上蒸腾的热浪,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