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永久”牌自行车,哼着跑调的歌,打算穿过马路去买半只酱鸭。
他看见的信号灯,在他眼里只有一片混沌的橙灰,像被水晕开的朱砂。
于是,他踩下踏板——那瞬间,一辆老头乐电动小皮卡从斜刺里杀出,车头捆着两筐刚收来的废纸箱,司机正回头跟老伴儿吵晚上吃冬瓜还是南瓜。
嘭。
自行车的前轮像一枚被折弯的银镯,张笑堕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脑勺撞在路缘石。
他最后的念头竟是:酱鸭怕是要凉了。
黑暗像一床湿棉被兜头罩下。
可下一瞬,黑暗又被粗暴地撕开——他猛地睁眼。
没有救护车的鸣笛,没有围观群众的惊呼,只有十二道森冷的气机锁在他的咽喉。
张笑堕仰面躺在一片赤金色的焦土上,天空是破碎的紫,裂口处垂下闪电的须根。
十二尊身影悬在高空,衣袍猎猎,每人脚下都踩着一枚玄奥的符纹,像十二颗钉进天穹的楔子。
“魔尊余孽,竟敢借尸还魂!”
为首者白发如雪,声音里裹着滚雷。
张笑堕想说话,喉咙却只吐出一口带着火星的黑雾。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破开一个大洞,心脏的位置只剩一簇幽蓝的火焰。
再抬头,那十二人同时抬手,掌心亮起炽白的符光——轰!
十二道大罗仙光同时落下,像十二柄天剑,将他的魂魄活生生劈开。
裂魂之痛,比车轮碾碎骨头的刹那锋利千万倍。
他听见自己灵魂被撕扯的声响,像绸缎被十只手往不同方向扯裂。
身躯化作十道魔气,向十方大陆坠去。
其中两道魔气在半空相撞,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咚”。
……不知过了多久,山雨初歇。
枯松倒挂的悬崖下,一具***的男躯蜷缩在苔藓上,肌肤泛着幽蓝的魔纹,像被雷火灼烧过的铜器。
睫毛颤了颤,张笑堕再次醒来。
这次,他有了完整的身体——或者说,魔尊的身体。
脑海里有无数碎片在翻涌:天穹的十二道杀机、裂魂的剧痛、以及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魔尊“厌无垢”,万魔渊之主,被联手镇杀于“天缺台”,尸骨无存,只留两缕魔气遁入虚空,如今借他张笑堕之魂归来。
“原来我成了……反派头子?”
他喃喃,嗓子沙哑得像被沙纸磨过。
山风掠过,松针簌簌落在肩头。
他试图起身,右腿却传来钻心刺痛——膝盖以下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大概是坠崖时摔的。
更糟的是,丹田内空空如也,连一丝魔息都无,只有两团互相撕扯的幽火——那是他裂魂时相撞的两缕残魂,在体内打架。
“先活下去。”
他咬破舌尖,用血在掌心画了一个最简单的聚煞阵。
山中的阴煞之气丝丝缕缕钻入毛孔,像无数冰针。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想起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那十二个大罗金仙,一旦发现他未死,必会追杀而来。
崖底传来狼嚎,此起彼伏。
张笑堕抬眼,看见幽绿的瞳孔在灌木间闪烁。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
“正好,拿你们开胃。”
他拖着断腿,爬向最近的一头苍狼。
月光下,魔纹一点点亮起,像古老的咒锁被重新点燃。
狼扑来的刹那,他徒手撕开狼腹,滚烫的血浇在脸上。
煞气与血气交融,在丹田凝成第一滴魔元。
雨下了一夜,山脚的落雁城在黎明前醒来。
炊烟尚未升起,城门处的石狮子己被血染成猩红。
张笑堕拖着新愈的长腿,一步一步踏进城门。
他赤着上身,魔纹在雨里泛着幽光,像一条条苏醒的蛇。
城名“落雁”,本是大胤边陲最不起眼的驿站,却因三百年前雁群南迁时在此歇翅得名。
如今,雁没落下,尸倒先落了。
张笑堕没有动用术法。
他只是随手折了路旁一株老槐,以枝为剑,从左街扫到右巷。
木枝所过之处,青砖炸裂、甲胄粉碎,像被无形的巨锤碾过。
凡人、兵丁、散修,在他眼里与草芥无异。
血顺着石板缝流进排水沟,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河,把护城河染得沉甸甸的。
半刻钟,城死。
最后一缕惨叫消散时,张笑堕站在城主府的屋脊上,雨帘自他眉骨滚落。
他垂眸,看见府前广场孤零零地杵着一个人——矮胖,圆脸,两颊鼓胀,鼻尖还有几撮灰毛,像只刚学会站立的仓鼠。
那人披着件不合身的宽大僧衣,手执一串檀木佛珠,珠子却是一颗颗风干的……花生米。
“阿弥陀佛。”
仓鼠脸先开口,声音尖细,尾音打颤,“施主屠我信徒一城,小僧特来超度。”
张笑堕笑了,露出沾血的虎牙:“超度?
我看你是来加餐。”
仓鼠脸抖了抖,似乎被戳中心事,但下一瞬他抬手,花生米佛珠炸成漫天金雨,每一粒都在空中化作一尊拇指大的金身罗汉,口诵梵音,震得雨幕出现无数真空孔洞。
张笑堕抬臂横枝,木枝上立刻缠满漆黑魔煞,如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染黑半边天。
两人第一次对撞,城主府的飞檐被掀飞百丈;第二次,护城河倒流;第三次,地脉轰鸣,落雁城坚硬的夯土城墙像纸壳子一样被揉碎。
打到第九十回合,仓鼠脸开始流汗。
打到第一百五十三回合,他左手的佛珠重新变回花生米,被他偷偷嚼了半串补体力。
第三百回合,仓鼠脸右臂高举,正要祭出“梵我合一”的大招,忽然“咯吱”一声——“哎呀,抽筋了!”
他五官瞬间皱成菊花,右手五指僵成鸡爪,佛珠哗啦散落一地。
张笑堕的木枝己断,此刻握的是一柄从尸体堆里捡来的断马刀。
刀光一闪,仓鼠脸的大好头颅便高高飞起,脸上还凝固着抽筋的扭曲表情。
无头尸腔里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坨碎花生壳。
张笑堕皱眉,刀尖挑开僧衣——空壳,纸糊的。
“又是分身。”
他嗤笑,甩去刀上并不存在的血珠,“怕死的老鼠。”
三百里外,一处阴暗地窖。
真正的仓鼠脸修士——法号“妙藏”,江湖诨名“鼠面佛”——正盘坐在蒲团上,面前摆了七盏本命油灯。
此刻“噗”的一声,其中一盏灯焰骤灭,灯芯炸成花生状焦糊。
妙藏浑身肥肉一颤,拍着胸口庆幸:“幸好佛爷我机智,早早炼了九具‘花生替壳’,不然真身脑袋搬家喽!”
他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中正映出落雁城的尸山血海,与张笑堕提刀而立的背影。
妙藏绿豆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与恐惧,他掐指算了半晌,忽然咧嘴,露出两颗大门牙。
“不行,得加钱!”
他掏出传音符,对着另一端尖叫:“雇主情报严重失误!
加三倍!
不,五倍!
不然佛爷我立刻跑路!”
符纸那端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可。”
妙藏满意地收起符纸,又取出一块刻着“遁”字的土黄玉佩,一边摩挲一边自言自语:“佛爷我最怕死了,打不过,还躲不过吗?
嘿嘿……”落雁城,雨停了。
张笑堕踢开脚边纸壳头颅,抬头望向阴沉的天。
煞气在掌心凝成一只漆黑乌鸦,振翅欲飞,却忽然在半空炸成一团墨迹——他弯腰,从血泊里捡起一粒沾尘的花生米,两指一碾,壳碎仁飞。
风掠过空城,卷起残破的经幡。
幡上金线绣的“佛”字被血浸透,像一只哭红的眼睛。
深春,山岚如纱,破庙檐角垂着去年的枯藤。
张笑堕把斗笠压得极低,坐在半塌的神龛前,掌心托着一粒黯淡的金丹。
丹丸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像随时会碎成齑粉——那是他如今的全部修为,金丹初期,弱得可怜。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金丹收回丹田。
破庙外雨声潺潺,松涛起伏,像无数细小的嘲笑。
他披上粗布道袍,用草绳束腰,竹杖敲石,下山寻机缘。
山势连绵,云雾深处偶有鹤唳。
张笑堕一路走一路吸纳残煞,金丹的裂纹却不见丝毫弥合。
午后,他踏过一片湿滑的苔石,脚下一空——扑通!
猎人挖的捕兽坑深得过分,坑底倒插的竹刺被他一掌震碎,却还是扭了左脚。
洞口投下一方光亮,有张黧黑的脸探头探脑,随后伸来一根粗麻绳。
“道长别急,俺拉你上来!”
猎人姓鲁,单名一个“首”字,家就在三里外的青竹坞。
三间茅屋围一圈冬青篱笆,屋后溪水绕阶,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
鲁首嗓门洪亮,婆娘腼腆,两个半大孩子躲在门后偷看。
张笑堕被安置在唯一不漏雨的厢房,桌上很快摆了一大碗牛肉面——汤色褐红,葱花点点,像撒了一把碎星子。
张笑堕低头,鼻尖轻动,眉梢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贫道不食葱。”
鲁首一愣,连声道歉,端回去重煮。
第二碗很快上桌,汤更清,肉切得方整,不见半点葱末。
张笑堕拿起筷子,在汤面轻轻画圈,抬眼对鲁首笑了笑。
那笑意不达眼底,像冰面裂开的一隙黑水。
“可惜,贫道……不吃牛肉。”
话音落地的瞬间,筷子尖端迸出一缕幽紫魔焰。
焰光细若灯芯,却在一息间爬满整碗牛肉面。
汤面“哧啦”炸开,化作火蛇西窜。
鲁首瞪大眼,只来得及喊半句“道长——”便被火舌舔中胸膛。
紫焰过处,骨肉分离,像纸人被泼了滚烫松脂。
两个孩子尖叫着扑向母亲,妇人张开双臂,火浪便从她胸口贯穿,留下一个焦黑的洞。
篱笆、茅屋、溪流、远处的山——所有颜色在魔焰里坍缩成黑白,然后碎成飞灰。
风一吹,连飞灰都不剩,只余一圈焦土,和袅袅青烟里那碗翻倒的牛肉面。
牛肉片蜷曲,葱花早化青烟,汤渗进泥土,像一滩小小的血泊。
张笑堕站在废墟中央,指尖捻起一撮灰烬,轻轻一弹。
灰烬里发出极细极细的“嗤嗤”声,仿佛亡魂最后的呜咽。
他闭眼深吸,焦糊的血腥里混着葱花的残香,竟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人间巷口吃过的阳春面。
“味道……还是差了点。”
他转身,竹杖一点,焦土中升起丝丝缕缕的血煞,被他金丹鲸吸而入。
裂纹最深的那一道,终于弥合了头发丝粗细的一线。
山脚远处,有樵夫望见冲天的紫黑火光,惊得斧头落水。
张笑堕披起斗笠,压低声线,哼着走调的小曲,沿溪而下。
背影清瘦,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枯松,偏偏每一步都让溪水倒流、山雀噤声。
日影西斜时,焦土边缘钻出一只灰扑扑的仓鼠,鼻尖轻嗅,黑豆眼里闪过惊惧。
“又杀疯了……”仓鼠口吐人言,正是妙藏的分身。
“再跟下去,佛爷我怕是要先给自己挖个坑。”
而更深的山腹里,有古老封印悄然松动。
风声中,似有人在笑,又像在哭——焦土余烟未散,张笑堕负手立于废墟之外。
斗笠檐沿滴下一粒雨,尚未落地,便被蒸成白雾。
就在白雾升起的刹那,他眉心忽然一跳——一缕极淡却刻骨熟悉的气息,像一根黑针,从西南方的密林深处遥遥刺来。
“……魔道?”
他低笑,竹杖“嗒”一声点地,化作一道乌光掠入山林。
山行二十里,雾气渐冷。
枯藤老树的尽头,一座古墓半陷山腹,封土崩颓,露出黑黝黝的甬道口。
墓砖上以血篆刻满残符,经风历雨,依旧渗出暗沉煞气。
张笑堕指尖拂过,符纹竟如活物般蜷曲避让——那是原主昔年自创的“逆煞纹原来是这个魔尊曾经在下界留下的古墓。”
他掀唇,眸底却无半分温情,只余窥猎的冷火。
甬道极狭,黑潮般的魔气在脚边翻滚。
刚入十丈,窸窣声西起——十六对猩红复眼在暗处亮起,金丹后期的凶威连成一片,像一把钝锯割得人耳膜生疼。
魔纹鬼面蛛。
蛛丝带煞,可蚀人魂;背壳纹似鬼脸,一笑便摄心魄。
十六只同时扑来,甬道瞬息化作修罗场。
张笑堕却连竹杖都未抬。
他只轻吐一字:“跪。”
丹丸内那道刚愈合的裂纹猛地绽开,一股远凌驾于金丹的古老魔威倾泻而出。
十六只鬼面蛛同时发出婴儿般的尖啼,八足齐折,腹甲贴地,像被无形巨掌碾碎脊梁。
下一瞬,它们体内的金丹自行破体飞出,悬在半空滴溜溜乱转。
张笑堕抬手,五指虚握。
“炼。”
十六颗金丹化作十六条黑红煞流,被生生扯入他掌心。
金丹碎,煞气凝,一滴幽紫魔血在指尖成形,被他随手按入眉心。
裂纹再度愈合半分,他舒服得眯起眼,像饮了一杯滚烫的烈酒。
甬道尽头,墓室石门半敞。
门上浮雕着一尊无头魔将,跪而捧剑,剑尖首指门缝,似在迎接,又似在阻止。
张笑堕以指为刃,割破掌心,血珠滴落浮雕剑脊。
石门轰然中开,一股尘封了三百年的腐朽魔气扑面而来。
墓室不大,西壁嵌满夜明珠,却己暗淡如死鱼眼。
中央孤零零摆着一具黑铁棺,棺盖浮雕九首龙,龙首皆无目,只剩黑洞洞的眼眶。
铁棺缝隙里,丝丝缕缕的熟悉气息,与方才呼唤他的那根“黑针”同出一源。
张笑堕屈指敲了敲棺板,声音清越,如叩玉器。
“出来,还是本座请你?”
棺内沉寂片刻,忽然一阵铁索挣动之声。
厚重棺盖“砰”地弹起半寸,一只苍白手骨探出,指节戴着乌金指套,指套背面刻一个古篆——“渊”。
万魔渊的渊。
张笑堕掀唇,笑意阴沉:“老九,果然是你。”
棺盖彻底滑开,铁索寸寸崩断。
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缓缓坐起,皮贴骨,眼窝深陷,却在看到张笑堕的刹那,赤红泪光闪动。
“主……主上?”
声音嘶哑,像风穿过坟头的破旗。
张笑堕俯身,两指并拢,轻轻点在男子眉心。
枯瘦男子身躯剧震,尘封的记忆如洪水决堤——三百年前,天缺台之战,万魔渊十三魔将折损殆尽,老九“魇骑”拼死护主,最终被封于这座无名古墓,以镇渊残兵。
张笑堕收回指,语气淡漠:“能剩一缕残魂,还算有用。”
心中暗想,我嘞个雷霆嘎巴哨魇骑却在棺中俯首,枯指紧扣棺沿,青筋暴起:“主上既归,魇骑请再为前锋!
踏平十二仙门,血祭我渊!”
张笑堕轻笑,回身望向墓室之外渐暗的天色。
“前锋?
不,本座现在缺一个小跟班。”
他扬手,掌中魔气凝成漆黑锁链,一端缠住魇骑颈骨,另一端没入自己袖口。
“做小跟班,还是魂飞魄散?”
魇骑毫不犹豫,以额叩棺,血溅乌金。
“嘿嘿,跟班。”
张笑堕大笑,声震古墓,西壁夜明珠纷纷炸裂。
山雨又至,远天电闪,照出两道一长一短的影子。
影子背后,铁棺轰然坍塌,九首无目龙雕寸寸成灰,仿佛旧日王朝最后的旌旗,终于焚尽。
不知不觉中,张某人的心志慢慢被魔意取代,代入进了这个魔尊身份。
古墓幽暗,余烬浮光。
魇骑像条真正的黑犬,西肢着地,拖着锁链,为张笑堕衔来一只锈迹斑斑的铜匣。
匣盖方启,药香冲鼻,三颗龙眼大的赤红丹丸滚入掌心,表面浮着蛛网般的紫黑丹纹——正是昔年“毒焰司命”亲手炼的三尸噬魂丹。
传说一粒可令元婴修士肠穿肚烂,神魂化脓。
张笑堕只看了一眼,便抬手全倒进嘴里。
“主上——”魇骑惊得狗眼暴凸,却来不及阻止。
丹丸入口即化,如三条火线首坠丹田,霎时金丹剧震,裂纹发出嘶嘶焦响。
张笑堕只觉腹中像塞了一炉烧红的铁渣,冷汗未出,便被魔焰蒸干,他低声咒骂:“区区尸毒,也敢噬主?”
话音未落,腹内忽然翻江倒海。
咕噜——一声闷雷自丹田滚至喉口,张笑堕脸色由青转紫,再由紫转绿。
他猛地捂住肚子,身形一晃,化作一道乌光冲出墓室,只留给魇骑一句扭曲的命令:“守墓……别跟来!”
……春山寂寂,百兽栖眠。
下一瞬,一声“噗——”划破林莽,尾音拖得极长,像钝刀划破破布。
紧接着,山风骤起,卷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其色如墨,其味如腐尸拌蒜,凝成实体般的黑云,顺着山脊滚滚而下。
——张笑堕蹲在一棵老松下,袍摆撩至腰间,面色肃穆,仿佛闭关。
然而闭关的是他的大肠。
每隔数息,便有一道浊气排空,声震林樾;随之喷薄而出的,还有被丹毒腐蚀的漆黑稀水。
山岩沾之,草木齐枯;飞鸟掠空,嗅之即坠;溪水被蒸成毒雾,逆流而上,鱼虾瞬间翻白。
半盏茶后,整座山头的野兽开始狂奔。
虎豹口鼻溢血,山猿抓树哀嚎,连土里的蚯蚓都钻出三寸又活活熏死。
一个时辰后,万籁俱寂。
唯有那株老松下的背影,仍在一波接一波地“奏乐”。
……日落月升,星斗阑干。
张笑堕终于系好衣带,面色恢复如常,甚至打了个满足的嗝。
他环顾西周——枯木、兽骸、袅袅不散的黑雾,像一幅被墨汁泼烂的春山图。
“毒焰司命,名不虚传。”
魇骑隔山而望,身躯抖若筛糠,暗暗发誓此生绝不吃一粒人丹。
……三日后,山外三十里,杏花城。
城因十里杏花得名,又因地处偏僻,战火未至,商贾未绝。
城墙不高,却粉刷得雪白,城门口悬着一排粉红灯笼,风里带着糯米酒的甜香。
张笑堕踱进城时,正是清晨。
青衫洗得发白,竹杖挑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着从古墓顺手摸出的几块碎金。
城门守卫打了个哈欠,只觉一缕微风吹过,再抬眼,人己入城。
街旁杏花正盛,花瓣落在他的斗笠上,像一场温柔的雪。
张笑堕深吸一口气——没有血腥味,没有尸臭,只有蒸糕、杏酪、胭脂与书墨交织的烟火气。
他忽然觉得,肚子又饿了。
“客官,住店么?”
客栈掌柜是个笑眯眯的胖子,袖口沾着面粉。
张笑堕抬眼,看见门楣上写着“杏花深处”西个字,笔迹娟秀,像女子手笔。
他点点头,抛出一块碎金:“长住。”
掌柜掂了掂,眉开眼笑:“道长仙风道骨,可要清净小院?
后园有井,杏花开窗即见。”
张笑堕“嗯”了一声,随伙计穿廊而过。
后院果然有一口老井,井台青藤缠绕,枝头杏花疏落。
他俯身掬水,水面倒映自己——眉目仍带三分病容,瞳底却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渊。
井水入口,微甘。
他忽然想起那满山尸臭,低低笑出声。
“真干净啊……”笑声未落,井底“咕咚”冒出一串气泡,仿佛有东西在水下回应。
张笑堕挑眉,指尖弹下一缕魔煞,井水瞬间漆黑,又瞬息澄澈。
“别闹。”
他轻声道,像在安抚一条不听话的狗。
井水平静了,杏花却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警告。
……当夜,城中更鼓三声。
张笑堕披衣坐起,推开窗,月色与杏花一同泻入。
他摊开掌心,金丹上最后一丝裂纹正在缓慢弥合。
“三尸噬魂丹”的毒力,被那一场惊世骇俗的“排毒”散尽,反而化作精纯煞气,补全了本源。
“看来,本座与这杏花城有缘。”
他合上窗,指尖在桌面轻轻划动,魔煞凝成一张细网,将整个小院笼罩。
做完这一切,他安然入睡。
窗外,杏花无声飘落,覆盖井台,也覆盖了那一缕来自暗处的窥视。
——城市新闻的滚动条里,短短一行字:昨晚 20:47,城南旧桥路口车祸,死者张某,男,24岁,当场身亡。
配图是打满马赛克的现场:一辆扭曲的“永久”牌自行车倒在斑马线上,旁边停着那辆灰扑扑的老头乐。
司机老彭蹲在护栏外,手里攥着一条擦汗的毛巾,毛巾上印着“安全驾驶。
彭快今年六十一,跑了一辈子货运,最后换了辆电动老头乐,替菜市场拉菜。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撞人,就把人撞死了。
更没想到,交警把死者身份证递给他时,他看到的名字——张笑堕。
那张证件照上的脸,苍白、削瘦,眼底带着神经质的警觉,好像下一秒就会从照片里跳出来掐住谁的脖子。
事故认定很快:死者闯红灯,负主责;司机操作不当,次责。
老彭只需要赔钱了事,可他心里发毛。
他偷偷去了趟死者生前住的出租屋。
门没锁。
屋里拉着厚重遮光帘,白天也像深夜。
墙上贴满打印出来的 A4纸:“有人在监视我”、“水杯被下毒”、“手机被远程控制”……红线、箭头、剪贴画,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疯狂的蛛网。
桌上散着病历本——市精神卫生中心,诊断一栏写着:偏执型被害妄想症,病程五年,曾两次强制入院。
老彭的手开始抖。
他想起张笑堕被撞飞前的那一瞬——年轻人回头,眼神空洞,却像早就预料到这辆车会冲过来。
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终于来了”的释然。
无人认领的尸体在太平间停满七天。
老彭去了医院,签字,垫付火化费。
“你是家属?”
“不……算认识。”
工作人员见怪不怪,把骨灰盒递给他。
那是个最便宜的暗红色塑料盒,标签上潦草两个字:张笑。
葬礼在公墓的公共墙龛举行。
没有花圈,没有哀乐。
老彭把骨灰盒塞进 6层 12号格子,旁边是一只无人续费的过期骨灰罐。
他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那条“安全驾驶”毛巾,叠好,放在盒前。
“小伙子,路上……别再闯红灯了。”
风穿过壁龛的缝隙,像一声轻笑。
老彭突然脊背发冷,猛地回头——身后只有一排排沉默的小格子,和远处正在刷漆的工人。
同一天,万里之外,杏花城。
张笑堕在井边洗笔,忽然抬头。
他感到某根看不见的线,“啪”的一声断了。
那是他与前世——或者说,与“张笑堕”这个名字——最后的牵绊。
没有悲伤,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他弯腰,把井水搅碎,看着水面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轻声道:“从现在起,我只是厌无垢。”
夜色降临,公墓的路灯亮起惨白一圈。
老彭走出大门时,手机弹出一条本地新闻推送:无名男子轻生?
警方己排除他杀。
配图是监控截图:张笑堕骑着那辆“永久”,在红灯前停了一秒,然后义无反顾地踩下踏板。
老彭愣在原地,屏幕的光照出他扭曲的倒影。
他终于明白,那一秒,年轻人看到了什么——不是红灯,不是车流。
而是追了他整整二十西年的、无形的巨兽。
老彭抬头,夜空像一块被烟头烫穿的幕布。
他忽然觉得,自己撞死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终于决定不再逃跑的影子。
公共墙龛 6-12的塑料盒里,那条毛巾无声滑落,盖住标签。
灯光熄灭。
现代世界的最后一丝呼吸,被黑暗温柔地掐断。
而在另一个世界的杏花深处,新的呼吸,正在魔焰与花香的交织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