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嫡姐温淑然是京城第一才女。世人皆知她德才兼备,
她及笄那年更是各世家争着求娶的良配。可只有我知道她心里装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1五岁之前我叫丫丫,这是阿娘给我起的乳名,我没有正经的名字,
因为尚书大人不喜欢我阿娘,也不喜欢我。直到五岁那年,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喜欢我的阿姊。阿娘是父亲醉酒后强幸的婢女,生下我,也没能母凭子贵,
只因我是女孩,她便失了晋升姨娘的机会,成了温府最下等的仆妇。
我们住在尚书府最偏的小屋里,五岁那年冬天,阿娘病倒了,蜷在床榻上,
咳嗽一声连着一声,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我去求管事嬷嬷,她只冷冷地说,
“一个爬床的贱婢,也配请大夫?”她甩开我,嫌恶的语气狠狠踩在我的心上,“死了干净。
”阿娘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像风里的残烛,我害怕阿娘离开,害怕我就此孤身一人。
我去求父亲,去求嫡母,跪在主院门口,倔强的祈求上天多偏爱我一些。不知跪了多久,
在我以为就要这样失去阿娘时,眼角瞥见一抹雪青色的身影款款走来,抬头,是嫡姐温淑然。
她走到我身前,周身都是暖阁里烘出来的清贵香气。她提着衣裙蹲下来,
软软的手拨开我额前粘着泪的乱发:“带我去看看你阿娘吧。”她的声音柔柔的,
像春天的风,拂在我身上,很轻很暖。那天,我和阿娘的命,
就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给捡了回来。后来我才知道,是她跑去和母亲说,
想要个年纪相仿的玩伴和陪读姊妹。她聪慧乖巧,母亲向来对她有求必应。
“府上就这一个庶妹妹,淑儿一个人闷得慌,母亲把她留下作淑儿的伴读吧。
”在温府的厅堂上,当家主母带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既是淑儿想要,就留着吧。
”尚书大人端着茶盏不咸不淡地应和:“好好教导规矩,别辱没了温家门楣。
”至此我是记在母亲名下的嫡次女温黎。表面看,是恩赐,是荣光,
能穿着干净没有补丁的细布衣裳,能坐到透进阳光的窗下看书识字。可我知道,
尚书大人那双淡漠的眼睛,始终像镣铐般锁在我身上。他让我陪嫡姐学那些大家闺秀的本事,
琴、棋、书、画,女红、礼仪、管家账目……苛刻得像座大山压在我身上。渐渐的,
我终于明白了阿娘的话。“丫丫,阿娘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到了夫人那里,
不要事事做全,你在外人面前要才疏学浅,要蠢笨,只有这样这辈子才是你自己的。
”“为何?”“不要问为何!就照我说的做!听明白了没有?”“知道了,阿娘。
”……教习嬷嬷总是挥舞着手中的藤条,重重落在我身上,因为行礼时手的高度不对,
因为端着茶盏的手细微不稳。“既是尚书千金,就更需仪态端庄!”嬷嬷的声音刻薄而严厉,
“蠢笨如斯,如何给温氏带来荣光?”那藤条又冷又硬,打下来时皮肉发出沉闷的裂响,
我咬着牙强忍住眼中的酸涩。我不敢看阿姊,怕她眸子里的怜悯刺穿我强撑的硬壳。
可她脸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用柔和的声音对教习嬷嬷说:“嬷嬷息怒,
妹妹年幼学得慢些也是常情,我会带着她多加练习。”她微凉的手轻轻搭在我腕上,
压下被藤条击打过的灼痛。到了夜里,我伏案誊抄《女戒》,烛影下她伸手轻轻扯过书简,
指尖微微泛白,小声唤我:“阿黎。”我不解地看着她,羽睫轻颤。“这女戒上说的,
不必入心。”“为何?阿姊觉得上面说的不对吗?”她定定地看着我,
眼里带着我读不懂的复杂,“阿黎,人当为自己而活,从心,从德。
”那晚她在窗前站了很久,久到露水沾湿窗台,久到天边迎来破晓。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寂寥,像陷入死局的困兽。2此后,温家大小姐的名声逐渐传开,
人人道温家长女温婉淑静、贞雅娴德,乃是京中闺秀楷模。嫡姐及笄那日的热闹尚未散尽,
她的画像悄然被送入各家权贵府中。没过多久,
一道明黄的圣旨便送到了府上——陛下金口赐婚,将她指给二皇子殿下为正妃。
圣旨宣读完毕,满府上下皆沉浸在狂喜与荣光之中。嫡母激动得来回踱步,
捻着佛珠不停念诵,尚书大人捋着胡须,朗笑着同宣旨的公公攀谈。
唯有阿姊……我悄悄觑着她的侧脸。她垂着头,长睫遮住往日明媚的眼睛,
那抹惯常的温婉笑意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沉甸甸的愁绪。我以为,
这样的结果她会开心的。傍晚,她照例为我淤青的手腕上药。药膏微凉,
混合着她指尖的温度,轻柔地化开皮肉的疼痛。“阿姊不想嫁给二皇子吗?
”我垂眸状似不经意问道。她为我涂抹伤药的手顿了顿,
开口却没有回答我的话:“这些本事还是要好好学,本事是自己的,旁人夺不走。
”我心下了然,既是她不愿的,那我便搅黄这门亲事。冬月初,
皇后娘娘在御花园设下赏花宴,邀请京中贵女入宫游玩。皇后娘娘单独叫走了阿姊,
我独自在园中闲逛,行经一处太湖石假山后,一阵刻意压低的怨毒话语随风钻入耳中。
“小姐,当……当真要如此做?”“怕什么?只要她温淑然当众失了身,这婚事就不成了!
届时这二皇子妃的位置就是我的了!”我看着那道打扮绮丽的身影,
心中暗嗤:早知丞相之女爱慕二皇子,赐婚一事她来掺和一脚不足为奇,
竟没想到想出的是算计阿姊清白的损招。既然你这般想当上二皇子妃,那我便成全你。
当日二皇子与丞相之女缠绵床榻的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丞相大人为爱女求着皇帝赐婚,
嫡姐也顺着事态退让着舍了二皇子妃之位,了却心事,还得了众人怜惜,一举两得。
回程的马车上,我端着茶盏品茶,今日计策周全,平日里微苦的茶此刻倒是一阵甘甜,
眉目舒展之际竟略了阿姊一连几声的叫唤。“阿黎,”嫡姐看着我失神的样子,
面上染了几分愠怒,还不等我作出反应,手中的茶盏已被她轻轻放回小几,
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我,“你可有事情瞒我?”“阿姊怎的这样问?”我心下发虚,
下意识侧过头,躲开她太过澄澈的视线。“二皇子身上的水是你找人泼的?
隔间的牌子也是你换的?”嫡姐捧着我的脸掰向她。我见她知晓真相,怕她误会,
赶忙解释道:“是她先算计你的,我只是…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你才几岁啊就这么多心思,”她抬手戳了戳我的眉心,“你该先告诉我,
万一被二皇子发现了你该如何?”过了须臾,她又囔囔道:“罢了罢了,是她咎由自取。
”那晚,我伏在桌案上,看着她提笔写下的簪花小楷,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些。“阿黎,
这世道再不易,也不能踩着他人往上爬。”“阿黎,就算我是你阿姊,也不能不分对错,
要明辨是非,公私分明。”……3退婚之事终是皇家理亏,皇后娘娘让人带来了口谕,
赞温家大小姐温淑然贤良淑德、深明大义,特允其入宫陪伴皇后娘娘抄经祈福,
若有心仪之人,婚事由皇家操办。“大小姐好福气!”“那可是伴在皇后娘娘身边,
天大的体面啊!”“经此一事,温家大小姐的名声更胜从前了!”京中各府内宅的私语,
蔓延至温府的每一处角落。我默然跟在嫡姐身后,看着她登上去往皇宫的软轿。数日后,
镇国公世子亲自护送嫡姐归府。他一身玄青常服,气度雍容,举止间对嫡姐温言关切,
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在府门前辞别时,他亲自将氅衣系在了嫡姐肩上:“今日风寒,
温小姐莫要受凉。”此情此景,落入尾随而至的各路眼线眼中,
立时化作流言传遍了京城——镇国公世子对温家大小姐青睐有加。待镇国公府车驾远去,
尚书府中气氛微妙。嫡母脸上那层长年累月的矜持笑容真切了许多,看向嫡姐的目光,
是真正的不加掩饰的满意与热切。便是向来不动声色的尚书大人,眼中也是精光闪动。
“淑儿,”嫡母率先开口,语气中压抑着期待,“镇国公世子…当真是人中龙凤。
你能得他垂青,是温家的福气。”她没有明说,心思已然明了。二皇子虽是皇后娘娘所出,
但皇储未立,镇国公府势力却是实实在在的,左右不过是盼着嫡姐能嫁入高门。
嫡姐微微垂首,面颊染上恰到好处的红晕,声音轻柔:“母亲过誉了。世子宽和仁厚,
是女儿惶恐不敢当。”“你当得!”尚书大人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
“你是我温家悉心教导出的京城第一才女,京中儿郎你都嫁得。淑儿,你需谨记身份,
克己守礼,莫要辜负皇恩家望。”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垂手侍立一旁的我,那是一种审视,
审视我这颗可用之棋是否在即将到来的更大棋局中,依旧可控,依旧能为温家带来利益。
这日午后,嫡姐带着我去了赋春楼。雅间内,阳光透过高窗洒下细碎金斑,她抬手虚抚,
回身看向我时,平日里眼中的温婉尽数化作沉稳。“宁世子并非阿姊心仪之人,
但阿姊有意嫁入镇国公府。”我怔怔看着她,还是说出了心中猜测,“我说的可对?
”她笑了笑也不急着回答,缓身坐下品茶,视线落在窗外,
“那阿黎觉得我为何想嫁入镇国公府?”我自是不知。几年相处间我从未看透过嫡姐,
只知道她同我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镇国公府手握兵权,当今陛下与镇国公虽为至交,
但皇储之争难免波及镇国公府,谁也不能保证新皇对手握兵权的重臣没有杀心。
若是嫁与旁的皇亲贵胄尚能保一世荣华,可这镇国公府……阿姊到底在谋什么?
“你我一同长大,你的才华谋略皆由我所授,你的心思我岂会不懂。”大概是见我许久不答,
她回眸看着我,重新为我沏了杯茶,“不管做什么,阿黎都会信我吗?”“会,
阿黎愿阿姊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我摩挲着瓷杯,望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无奈。我知道,
她所谋定是凶险万分。“那便足够了。”4昭明六年二月,嫡姐年芳十六,
镇国公世子时年二十又一,郎才女貌十里红妆,京城女子无不艳羡。大婚当日,
人人皆道我阿姊命好,得宁世子如此嘉婿。我不禁嗤笑世人迂腐,阿姊才貌双全,
怎么也是那宁世子占了便宜。再言,阿姊善弈通谋,事在人为,何来皆归功于天命。
堂中热闹,却唯有阿娘一人真心为嫡姐高兴。不论是亲是友,无一不是面上爬满嫉妒,
亦或是满心满眼算计。大概这就是嫡姐说的人心。那一夜,嫡母脸上却没什么真正的喜气,
我原以为她是为嫡姐初入夫家担忧,后来才知道那是盘算落定后的倦怠和更深的筹谋。
尚书大人书房里的烛火亮至深夜,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显得格外凝重。尚书大人如此便罢了,
嫡母为阿姊生母,为何也甚少见到她对阿姊的真心?京城世家皆似温府这般冷心冷情吗?
我兴致缺缺地来到阿娘住的小院。阿娘还未歇下,她守着桌上的莲子羹,
旁边放着一个做工细致的香囊。“阿娘怎知道我会来?”我摩挲着香囊粗糙的布料,
笑着开口。阿娘笑了笑,拉着我坐下,将面前那碗莲子羹推给我:“你淑儿阿姊出嫁,
主院那头你定是不情愿回去的。”“再过两年你也该及笄了,咱丫丫也是个大姑娘了。
”她轻抚我发顶,眼角细纹在烛火下跳跃着,缝在香囊上,也织在我心口。
“老爷夫人管教的严苛,丫丫若是累了,就来阿娘院里……”“阿娘想过离开温府吗?
”我放下小碗,打断了她的话。她愣了一下,眼中有些浑浊,打量着我不说话。须臾,
她缓缓拉过我的双手,轻拍着,唇边带着一抹苦笑:“阿娘蹉跎半生,早就不在乎身在何处。
咱娘俩有福气,得大小姐帮衬,我有这姨娘的位分傍身,日子不知比从前好过了多少,
只要你和你阿姊过得好就足够了。”“阿娘……你骗不了我的,我已经长大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垂眸轻声道:“阿姊说过,人有了牵挂,就会放弃曾经所追求的东西。
”我起身走到她身后,伸手拥住她,将脸贴在她的肩颈处,闷声道:“阿娘放心,
丫丫会带你离开这儿,去过原来你想过的日子。”她带着茧子的掌心抚过我的脸颊,
笑着说“好”,可我分明看见那道闪动着的泪痕。5三日后,嫡姐归宁,
镇国公府的回门礼一箱接着一箱往里抬,宁世子亲自抱着阿姊下马车,
举止间皆是对世子妃的宠爱。“父亲、母亲。”“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尚书大人见镇国公世子如此,满面春风躬身虚扶,赞赏不绝。嫡母亦是如此。
她轻轻挽起嫡姐的手,眸中含泪道:“淑儿,见世子待你如此好,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母亲便放心了。”演得这般好,有时我还真不知是真情中掺了假意,
还是假意里真有几分真情。“阿黎,”愣神之际,阿姊轻声唤我:“来,见过你姐夫。
”我闻言抬眸看向宁世子,行至其身前,微微屈膝见礼。嫡姐拉过我的手,
笑着对身边之人开口:“我们姊妹二人还有不少话要说,夫君先随父亲母亲到堂中饮茶,
过会儿我再去寻你。”“是,是。”嫡母见此转头吩咐道:“陈姨娘,
还不快去叫下人上茶准备着。”我转头看到阿娘陪笑着退走,给我递来安抚的眼神。
阿姊带着我来了她的闺房,遣退随行的侍女,低声告诉我:“我既已嫁入镇国公府,
定然不会安分守己。人心诡谲,镇国公选择明哲保身也并非万全之策,何不再进一步?
”“阿姊的意思是要镇国公府去参与皇储之争,那阿姊可想好要扶持哪位皇子了吗?
”我并不惊讶她的计谋,只抬手轻轻划过书架上那册微微泛黄的女戒。
“我以为你会问我如何说服镇国公。”嫡姐反倒是意外于我的平静。我看着她眼里的璀璨,
像幼时那般依偎在她怀里,
闻她身上令人心安的香气:“自小那些嬷嬷、女夫子只教导我规矩礼仪、女戒女德,
唯有阿姊,授我诗书、叫我见天地广阔。”若是可以,我想为自己也谋份安宁。
房中静谧半晌,我们默契的都没有开口。而后她缓缓道:“三皇子年幼丧母,
宫闱内常年勾心斗角,他成长至今已是不易却仍能存有善念,实为储君佳选。
”“如此一来父亲定会要你想方设法去争三皇子妃之位,”她顿了顿,
抬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顶:“此事是阿姊考虑不周,你且先顺着父亲去接近那三皇子,
若是你实在无意,阿姊会为你摆平一切。”我蹭着衣料将额头抵在嫡姐肩头,沉默着不说话。
三皇子年幼丧母,养在贵妃娘娘宫中。后宫的女人哪个都不是善茬,皆知贵妃张扬跋扈,
三皇子往年不显,这几年才崭露头角,处事果断有几分贵妃的影子。
只不知阿姊说的存有善念是何意?嫡姐将我扶起,指尖揉开我额间红晕,敛着眉道:“阿黎,
不是所有世家都像温府这样的。镇国公与国公夫人夫妻和睦,镇国公也只此一妻,
阿姊希望你也能这样圆满。”可我也只希望阿姊能一世安稳,阿姊却不会如我所愿,
那我便助阿姊所谋如愿。6成婚后,嫡姐开始更频繁地出入宫闱陪伴皇后,
与各世家夫人交好,世子妃“温婉贤淑、深明大义”的好名声越烧越旺。再次见到她,
是皇上为三皇子战捷凯旋举办的庆功宴。她依旧穿着清贵,气度却隐隐不同,
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眸色却越来越深。宫门相遇,母亲拉着她的手,
絮叨着镇国公府的体面和当家主母该有的气度。尚书大人则同行于世子身侧,
不动声色地试探着镇国公对朝局的态度。谈话交织间,宫道上聚集各府家眷,阿姊授意下,
我悄然离开众人视线。早在阿姊归宁时,她就将后宫路线尽数绘予我,
条条宫道早已熟记于心。我小心躲过巡查的士兵,在昭和宫通往大殿的宫道上等待时机。
不久后,一位雍容艳丽的妇人带着随行侍女出现在视线中,身侧还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不难看出这便是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我适时从小道走出,软声唤道:“贵人且慢。
”见他们止步,我赶忙上前行礼:“小女是温家次女,方才路上打湿了衣裙,
却在宫女姐姐带我换衣裳时不慎走散。小女鲜少入宫,也没遇到什么人,
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叨扰贵人,烦请贵人帮帮小女。”“你阿姊是温淑然?
”三皇子挡在贵妃身前,垂眼打量着我。“正是。”贵妃抬手拍了拍三皇子的胳膊,
示意其退下:“既是如此,便让本宫的侍女引你去更衣,稍后一道去大殿吧。
”“我带她去吧,母妃。”三皇子有些玩味地看着我,若有若无的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