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纸落惊雷七月的溽(rù)暑像一层油腻的汗,紧紧裹挟着这间逼仄的两居室。
挂式空调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嗡鸣,吃力地搅动着浑浊粘稠的空气,
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闷热。劣质板材打制的书桌紧挨着床沿,油腻腻的桌面上,
一台风扇嗡嗡摇头,吹得郭保后背汗湿的廉价快递制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又黏腻。
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着他疲惫的脸,鼠标机械地点击着,一封封电子简历如石沉大海,
投向那个名为“前程”却一片灰暗的深渊。汗珠顺着他剃得极短的鬓角滑落,
砸在键盘的空格键上,洇(yīn)开一小片湿痕。
角落里堆着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外卖保温箱,散发出一股混合了食物残渣和汗水的气息。
“哒、哒、哒...”熟悉的、带着点不耐烦节奏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郭保脊背下意识地一僵,鼠标点击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
只是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拉满又不敢松开的弓。脚步声在门口顿住,接着,
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刮擦声,“咔哒”,门开了。
妻子明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关的阴影里。她今天似乎精心打扮过,妆容比平时更明艳几分,
一身剪裁得体的新裙子勾勒出紧绷的线条,与这间弥漫着汗味和焦虑的屋子格格不入。
她甚至没有换鞋,那双新买的高跟鞋鞋尖沾着点灰尘,就那样踩在并不干净的地板上,
径直朝着书桌走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徒劳的嗡鸣和风扇单调的摇摆。
郭保终于慢慢转过身。明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愤怒,也不悲伤,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
她的目光越过郭保汗湿的后背,落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招聘网页上,
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然后,她动了。没有言语,
没有预兆。她将一直拿在右手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猛地拍在郭保面前油腻的书桌上!“啪!
”一声脆响,惊得电脑桌面上一个微小的灰尘颗粒都似乎跳了起来。那声音不大,
却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郭保的太阳穴上,让他眼前猛地一黑。文件袋口没有封好,
里面几张雪白的A4纸滑出来半截,清晰地露出了顶头几个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
郭保的呼吸骤然停滞。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
冲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他死死盯着那五个字,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
又像是被它们烫伤了眼睛。眼球因为过度的惊骇和瞬间涌上的巨大悲伤而微微颤抖着,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视线迅速模糊。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放在鼠标上的右手猛地攥紧,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明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张涂着艳丽口红的唇瓣终于开启,
吐出的字眼却比三九天的冰锥还冷还硬:“签了它吧。”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残忍,
“养不起家的男人,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狗至少还能吠两声,你呢?除了耗着我和儿子,
你还能干什么?”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郭保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望和悲伤再也无法掩饰,
如同濒死的困兽,无声地咆哮着,质问着。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想质问这半年来她那些越来越刻薄的言语和冰冷的眼神算什么,
想问问他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跑单送外卖挣回来的钱难道都喂了狗吗?
想问问她是否还记得半年前他抱着纸箱失魂落魄回家时,
她脸上那短暂却真实的笑容...然而,
对上明薇那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赤裸裸厌弃和决绝的眼睛,所有翻涌到嘴边的话,
都瞬间失去了力量。那双眼睛里,连最后一丝伪装的不耐烦都消失了,
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抛弃。他懂了。再多的挣扎、再多的质问,
在这个早已写好结局的剧本里,都只是徒增笑柄。
2、暖阳坠冰窟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猝不及防地刺回半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下午。
那一天,阳光透过写字楼巨大的落地窗,白晃晃地刺眼,却毫无暖意。
主管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
隔绝了里面公式化的叹息和那句“公司架构调整,很遗憾...”。
郭保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
里面是他工位上所有不值钱却沾染了多年光阴的私人物品:一个褪色的马克杯,几本专业书,
一个儿子小宝幼儿园手工课做的歪歪扭扭的陶瓷笔筒。
他像个游魂一样穿过昔日熟悉的办公区,同事们或同情或躲闪的目光像细密的针,
扎得他体无完肤。电梯下行时失重的感觉,像极了他那一刻急速坠落的心。推开家门,
屋里意外地亮着灯,还飘着一股久违的饭菜香。明薇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
脸上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亢奋的笑容。“回来啦?”她声音轻快,
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纸箱随手放在地上,看都没看一眼,“正好,我刚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
快洗洗手,准备吃饭!”郭保有些懵,
巨大的失业打击和眼前这不合时宜的“温馨”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明薇拉到餐桌边坐下。桌上果然摆着红烧排骨、清蒸鱼,
甚至还有一瓶开封的红酒。明薇给他倒了小半杯,自己则倒了满满一杯,举起来,
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来,老公,庆祝一下!”“庆祝?”郭保茫然地重复,声音干涩。
“对啊!”明薇一仰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脸颊迅速飞起红晕,“庆祝你脱离苦海,
重获自由啊!那破公司有什么好待的?天天加班,钱又不多,还受气!辞了正好!
以你的能力,还怕找不到更好的?说不定是个新起点呢!来,喝!
”她把自己的杯子重重碰在郭保僵在空中的酒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声音在郭保听来却无比刺耳。他看着妻子兴奋的脸,
听着她轻描淡写地将一场职业生涯的灾难描绘成一场值得庆贺的解放,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不安,第一次悄然爬上心头。她眼中跳跃的光,
不是对他困境的抚慰,更像是对摆脱某种负担的期待。那顿丰盛的晚餐,他食不知味,
如同嚼蜡。然而,那点虚假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便迅速沉入无边的寒冷。失业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彻底改变了明薇的温度。最初几天,
她还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话变少了。但很快,那层薄冰便彻底碎裂。
郭保开始疯狂地投简历、跑面试。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出门,换来的都是更深的疲惫和失望。
他开始早出晚归,不是面试,就是去更远的地方碰运气。回来得稍晚一点,
迎接他的不再是灯光和饭菜,而是彻底的黑寂和冰冷。那天,他又一次面试失败,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屋子里一片漆黑,
只有卧室门缝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他尽量放轻动作,摸索着打开客厅的小灯,
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烧点热水泡碗面。刚打开橱柜,
卧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拉开。明薇穿着睡衣,头发蓬乱,满脸怒容地站在门口,
客厅的光线刺得她眯起眼,随即怒火更盛:“郭保!你有完没完?几点了?回来就叮叮当当!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明天不用上班吗?!”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郭保拿着方便面的手僵在半空,喉咙发紧,低声解释:“我...我轻点,
就烧点水...”“烧水?你回来这么晚还有理了?”明薇几步冲过来,
“啪”地一下狠狠拍在厨房灯的开关上,客厅瞬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渗进来,勾勒出她怒气冲冲的轮廓,“找不到工作就够烦人的了,
回来还要添堵!窝囊废!”“窝囊废”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郭保心上。
他站在黑暗里,手里捏着那包廉价的方便面,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黑暗掩盖了他瞬间惨白的脸和剧烈颤抖的手。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想说他在努力,
想说他在外面跑了整整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但最终,他只是默默地放下方便面,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拖着沉重的脚步,
无声地走向阳台那个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张折叠行军床,
已经成了他临时的“卧室”。明薇“哼”了一声,重重地摔上了卧室的门。
隔绝的不仅是空间,还有最后一丝名为“家”的温度。刻薄和白眼成了日常。饭桌上,
明薇会挑剔地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衬衫:“这衣服都穿多少年了?领子都磨破了,
你就不能买件新的?丢不丢人!”她拨弄着自己碗里的饭菜,语气充满鄙夷,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出去别说是我老公。”郭保埋头扒饭,不敢接话。他身上的钱,
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
儿子的学费、家里的水电、偶尔给小宝添件新衣...哪还有余裕给自己置办行头?
面试需要体面,他只能反复熨烫那仅有的两件旧衬衫,祈祷面试官不要注意到领口的磨损。
有时,小宝在客厅玩玩具,不小心碰倒了凳子,发出一点声响。明薇会立刻从房间里冲出来,
不是关心孩子有没有摔着,而是对着郭保咆哮:“管好你儿子行不行?吵死了!
一天到晚在家待着,连个孩子都看不好?没用的东西!”郭保只能默默走过去,扶起凳子,
抱起吓到的小宝,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把儿子抱到更远的角落,心里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小宝怯生生地看着妈妈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爸爸布满红血丝却努力挤出笑容的眼睛,
小手紧紧抓住爸爸的衣角。最让郭保如坠冰窟的,是经济上的苛责。明薇的工资不高,
但足够支撑她自己的开销,甚至还能不时买些新衣和化妆品。家里的主要开支,
尤其是儿子的费用,无形中越来越重地压在了郭保肩上。一次,
小宝的幼儿园要交一笔课外活动的费用。郭保掏空了口袋,加上当天跑外卖挣的辛苦钱,
还差几十块。他犹豫再三,
硬着头皮向靠在沙发上刷手机、刚拆了新口红快递的明薇开口:“薇薇,
小宝学校那个活动费...还差五十,你...你看能不能...”话没说完,
明薇猛地抬起头,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射出刀子般的光:“钱钱钱!就知道问我要钱!
郭保,你是个男人!养家糊口是你天经地义的责任!你一个大老爷们,腆着脸问老婆要钱,
你臊不臊得慌?有本事自己挣去啊!”她越说越激动,抓起手边一个靠垫狠狠摔在地上,
“看看你现在!跑那破外卖能挣几个子儿?连儿子这点小钱都凑不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郭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成一片死灰。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又在明薇刻毒的言语里迅速冷却、凝固。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
他看着地上那个无辜的靠垫,又看看明薇因愤怒而扭曲的、陌生的脸,
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他嘴唇哆嗦着,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猛地转过身,
冲出了家门,把明薇刻薄的余音和儿子带着哭腔的“爸爸”关在了门后。
他靠在冰冷的楼道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渗血的月牙痕。
不是为了那五十块钱,而是为了那被彻底践踏在地、碾入尘埃的,
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最后的尊严。就是从那一刻起,那个家,在他心里,已经死了。他回去,
仅仅是因为那里还有他割舍不下的儿子。他成了一具沉默的行尸走肉,
只知道拼命投简历、面试、送外卖,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3、车轮碾碎的自尊城市的脉搏在盛夏的烈日下疯狂跳动,
空气中蒸腾着柏油路融化的焦糊味。郭保骑着那辆花八百块从二手市场淘换来的电瓶车,
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在拥挤的车流和人潮中艰难穿梭。午后的阳光毒辣,
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烤得他裸露在廉价快递制服外的手臂和小腿火辣辣地疼,
汗水像开了闸的溪流,源源不断地从额头、鬓角、脖颈涌出,浸透了前胸后背的布料,
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被滚烫的风吹得半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头盔里闷热得像蒸笼,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车筐里,外卖箱被太阳晒得发烫,
里面食物的香气混合着他身上的汗味,在热浪中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的地距您一点五公里...预计送达时间还有十分钟...”每一个提示音都像催命的符咒。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闯过一个刚变红的黄灯,车轮碾过减速带,震得他尾椎骨一阵生疼。
终于抵达一个老旧小区,没有电梯,他抱着沉重的餐箱,一步两级台阶地冲上六楼。敲门,
一个穿着睡衣、满脸不耐烦的年轻男人拉开一条门缝。“怎么这么慢?饿死了都!
”男人抱怨着,一把夺过外卖袋,看都没看他一眼,“砰”地关上了门。
郭保对着紧闭的防盗门,张了张嘴,最终只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转身又冲下楼梯。刚跨上车,手机又响了,不是新订单,是明薇。“喂?”他喘着粗气接通,
车轮已经重新转动。“郭保,你死哪去了?小宝幼儿园老师刚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