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飞第一次见到于洋洋那天，是惊蛰刚过的第三个傍晚。
他站在CBD写字楼的玻璃旋转门外，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简历，
袖口还沾着昨天在台球厅蹭到的啤酒渍。十六层的灯光像悬在半空的星群，
他刚从地下三层的停车场出来——那里有他过去十年最熟悉的味道：廉价烟草混着隔夜泡面，
还有输光积蓄后同伴们骂骂咧咧的回声。三十岁的雨飞，
已经把“活一天算一天”刻进了骨头缝里。十八岁生日那天，
雨飞把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一块上海牌机械表，换了三天的酒钱。他蹲在城中村的路灯下，
看着表盘里的指针一圈圈空转，
突然觉得成年人的世界不过如此：规则是给循规蹈矩的人定的，
像他这样从职校辍学的“边角料”，不如趁早把日子过成一团烂泥。那时候的雨飞，
生活被三个坐标钉死：巷尾的麻将馆、街角的网吧，还有城郊结合部的台球厅。
他学会用骰子猜大小，用扑克牌算概率，却算不清自己钱包里的钱够不够撑到月底。
二十岁那年冬天，他在**里连输了七天，最后把母亲留给他的金戒指拍在赌桌上时，
窗外的雪正簌簌落在结了冰的窗台上，像极了他心里碎掉的声音。“飞哥，再借五百，
今晚肯定能翻本。”小混混阿哲拍着他的肩膀，烟圈喷在他冻得发红的耳朵上。
雨飞盯着赌桌上散落的筹码，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堵伯是无底洞”，
可那时候他只当是老人家的絮叨。直到后来，他在深夜的ATM机前连续取空三张信用卡，
才真正明白“无底洞”三个字的重量——那是能把人骨头都嚼碎的黑暗。
二十二岁到二十八岁，是雨飞记忆里最模糊的六年。他记得自己在酒吧里和人争过一个卡座，
拳头落在对方脸上时，
闻到的是对方身上比他贵三倍的古龙水味；记得在网吧连续包夜五天后，站起来时眼前发黑，
撞翻了旁边的泡面桶；记得有个叫小雅的女孩曾红着眼劝他“别再赌了”，
可他把她塞过来的感冒药随手扔进垃圾桶，骂她“多管闲事”。最狼狈的一次，
是他在暴雨天被追债的人堵在桥洞下。雨水混着泥点砸在脸上，他缩在桥墩后面，
听着远处KTV飘来的《浪子心声》，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好好活”。
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可雨飞只是往桥洞深处缩了缩——他早就忘了“好好活”该是什么模样。二十九岁生日那天，
雨飞在医院的走廊里醒过来。前一晚喝多了酒，和人抢出租车时滚下了台阶，额头缝了五针。
护士递来缴费单时，他摸遍全身口袋只找到半盒皱巴巴的烟。
看着玻璃倒影里那个眼窝深陷、胡茬拉碴的自己，他突然觉得荒诞：活了**十年，
居然连缝针的钱都掏不出来。那天下午，他蹲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
看着来往的人手里都提着果篮鲜花，突然想起母亲住院时，
自己正在**里为了五十块钱跟人吵得面红耳赤。手机响了，是老家亲戚打来的，
说母亲的坟头长了半人高的草，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雨飞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裤兜时，
指尖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母亲生前给他求的平安符，红布已经磨出了毛边。
遇见于洋洋的前三个月，雨飞刚从拘留所出来。不是因为堵伯，
是替阿哲顶罪——那小子在酒吧里砸了别人的酒柜，跑去找雨飞时，
手里还攥着半瓶没喝完的威士忌。雨飞看着他哭丧的脸，突然觉得这十年像场荒诞的梦，
而他是那个醒不过来的醉鬼。“我帮你顶，但你得答应我，以后别再找我。
”雨飞蹲在拘留所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阿哲落荒而逃的背影，
第一次认真思考“未来”这两个字。他摸了摸口袋，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
够买一碗牛肉面，却不够买一张离开这座城市的车票。雨飞找了份在停车场收费的工作，
白天坐在铁皮岗亭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开着车进进出出。有穿西装的白领，
有抱着孩子的母亲，还有像他过去那样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他开始学着记账，
把每天挣的钱分成三份：房租、饭钱，剩下的塞进床底下的铁盒子。
盒子里的钱慢慢从几张零钱，变成了一沓整齐的纸币，他数钱的时候，
指尖会忍不住发抖——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攒下干净的钱。那天去写字楼面试保安，
是因为停车场的主管说“写字楼里能见到正经人”。雨飞站在旋转门外，
正琢磨着该怎么跟面试官解释自己空白的简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哎呀”一声轻呼。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孩正蹲在地上捡文件，散落的纸张被风吹得四处飘。
“我帮你。”雨飞下意识地弯腰，手指触到一张打印着“策划方案”的纸时，
突然想起自己职校时也写过类似的东西——后来被他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女孩抬起头道谢，眼睛亮得像盛着初春的阳光。“谢谢你，我叫于洋洋。”她的声音很轻，
像羽毛落在雨飞的心上。雨飞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叫雨飞，
却突然觉得这两个字烫嘴——这十年里，
他的名字总跟“赌债”“醉鬼”“惹事精”绑在一起。“我...我来面试。
”他把捡好的文件递过去，注意到女孩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虎口处有淡淡的墨水渍。
于洋洋接过文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雨飞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面试哪个岗位？”于洋洋笑着问，眼角有颗小小的痣。“保安。
”雨飞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十六楼的安保部吗？我刚好要上去，一起？
”于洋洋转身走向电梯，风衣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雨飞愣了愣，
快步跟上去，电梯里的镜子映出他局促的样子：旧皮鞋沾着泥，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头上，
和身边穿着得体的于洋洋格格不入。电梯停在十六楼，
于洋洋走出轿厢时回头朝他笑了笑：“祝你顺利。”雨飞站在原地，
看着她走进“市场部”的玻璃门，手里还捏着那份被汗水浸湿的简历。面试出奇地顺利。
安保部主管是个退伍老兵，看他身板结实，又听他说“能熬夜、能吃苦”，
当场就让他下周入职。雨飞走出写字楼时，夕阳正把玻璃幕墙染成金红色，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突然觉得那天的风都是甜的。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雨飞特意提前两小时起床。他把唯一一件没破洞的衬衫洗了三遍，
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偷偷抹了点同事的发胶。站在十六楼的安保岗亭里，
他能清楚地看到市场部的格子间——于洋洋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有时候会对着电脑皱起眉头，
有时候会和同事说笑，阳光落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边。雨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搭话。
他见过街头混混撩妹的套路，无非是吹牛逼、送假包、说些不着边际的情话，
可那些话到了于洋洋面前，突然就变得肮脏不堪。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靠近：于洋洋加班到深夜，他就装作巡逻，
在她办公楼门口多站半小时；她去茶水间打水，
他就故意去隔壁的休息室擦桌子；有次她的文件夹掉在地上，他几乎是扑过去帮忙捡起来的，
膝盖磕在台阶上青了一大块。入职第三周，雨飞发了第一笔工资——三千二百块。
他在ATM机前数了三遍，然后走到街角的花店，盯着价格牌看了十分钟，
最后买了一支最便宜的向日葵。他攥着花站在市场部门口，手心的汗把包装纸都浸湿了，
直到于洋洋下班走出来，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送...送你的。”于洋洋愣住了，
接过向日葵时笑出了声：“谢谢你，雨飞。”她居然记得他的名字。那天晚上，
雨飞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傻笑了半夜，连梦里都是向日葵的味道。从那天起，
雨飞养成了给于洋洋发红包的习惯。他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觉得鲜花会凋谢，零食会过期，
只有钱最实在——能让她买想吃的蛋糕，买喜欢的书，买暖和的围巾。一开始是五块二，
后来涨到五十一，再后来是一百三十一点四。于洋洋很少领，偶尔收下了，
会回赠他一些小东西：一包润喉糖，一本旧书，甚至是自己做的饼干。
有次雨飞发了五百二十块的红包，于洋洋没收，只回了条消息：“雨飞，我知道你想对我好，
但不用这样。”雨飞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心意。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没去网吧，而是坐在书桌前，
对着台灯写了满满三页纸的话，最后却一个字也没发出去。改变是悄无声息发生的。
雨飞开始戒烟，把省下的钱买了本《市场营销入门》，下班后就躲在保安亭里啃；他戒了酒，
以前一天三顿离不开的啤酒，现在闻到味道都觉得恶心；有次阿哲找到岗亭，
塞给他一副扑克牌，说“三缺一就等你了”，雨飞盯着他染着红指甲的手指，
突然觉得陌生——那曾是他最熟悉的样子。“不了，我要上班。”雨飞把扑克牌推了回去，
看着阿哲骂骂咧咧地离开，心里没有丝毫留恋。他转身看向市场部的方向，于洋洋还在加班，
灯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像茫茫黑夜中的一座灯塔。雨飞的人生转折点，
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那天于洋洋加班到十点，下楼时发现没带伞，
站在大堂门口急得团团转。雨飞突然想起自己岗亭里有把备用伞，
是前几天下雨时主管留下的，他抓起伞就冲了过去，跑到她面前时浑身都湿透了。
“我送你回家。”雨飞把伞递给她，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于洋洋看着他滴水的发梢，
接过伞时轻声说：“一起走。”雨很大，伞很小，两个人肩膀时不时会碰到一起。
雨飞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院子里的栀子花丛。
走到一个路口时，于洋洋突然停下脚步：“雨飞，你以前...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雨飞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积水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把所有的不堪都告诉她：那些赌债，
那些荒唐，那些在深渊里挣扎的日夜。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都过去了。”“我知道。
”于洋洋的声音很轻，“但我能感觉到，你在很努力地变好。”她抬起头，
路灯的光落在她眼里，“其实你不用每天给我发红包的，你陪我加班时站在门口的样子，
你偷偷看我时慌张的样子，我都知道。”雨飞的眼眶突然就湿了。在这之前，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你在变好”，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包括他自己。
那天晚上，他站在于洋洋家楼下，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来，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
碎了。从那天起，雨飞变得更努力了。他利用休息时间去学驾照，去读夜校，
甚至跟着小区里的老师傅学水电维修。有次于洋洋公司的打印机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