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帐暖如春。
我，当朝丞相沈巍的嫡长女沈璃，正端坐在我新婚的床榻上。凤冠霞帔，珠光宝气，每一寸衣料都绣着我沈家泼天的富贵。
外面是宾客的喧嚣，里面是我无尽的烦躁。
我等的人，是我的夫君，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陆景行。
一个我从未见过，但履历完美到足以匹配我身份的男人。寒门出身，才高八斗，相貌据说也是潘安再世。皇帝亲点的乘龙快婿，配我这个丞相嫡女，正好。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酒气混着他身上清冽的墨香飘了进来。我没抬头，只是冷冷地开口：“把合卺酒喝了，你就可以去书房睡了。”
我的夫君，只需要在人前扮演好他的角色就够了，至于我的床，他还不够资格。
脚步声走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起了桌上的酒杯。我这才抬眼，透过盖头的缝隙打量他。
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脸色……白得有些过分。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将一杯酒递给我，自己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
我心中冷笑，还算识趣。
我接过酒杯，正欲饮下，他却突然“砰”的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酒杯摔碎，酒水溅了我一裙摆。
“陆景行？”我皱眉，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新婚之夜就给我装死？
我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起来。”
他没反应，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嘴角，竟渗出了白色的泡沫。
中毒了？
我心中一惊，立刻蹲下身，一把扯掉了他的喜服衣领，想看他是否有中毒的迹象。
可我的手，在触碰到他脖颈的瞬间，僵住了。
那里的皮肤，粗糙、干裂，布满了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这绝不是一个苦读诗书的文人该有的皮肤。
我的心一沉，猛地掀开了他的袖子。
手臂上，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旧伤疤，还有……一块块洗不干净的污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个荒谬到极致的念头窜了上来。
我颤抖着手，探向他的脸，摸到了他耳后的一个位置。那里，有一颗极小的红痣。
我认得这颗痣。
京城门口，那个终日蜷缩在墙角，蓬头垢面，不会说话的哑巴乞丐，耳后就有这么一颗一模一样的红痣！我每次坐着马车经过，都会嫌恶地瞥上一眼，印象深刻。
是他！
我的状元郎夫君，竟然是那个我连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的……哑巴乞丐！
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和羞辱感，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沈璃，京城最高贵的嫡女，竟然在新婚之夜，和一个乞丐喝了合卺酒，拜了天地！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我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他，眼中的惊恐和慌乱，迅速被冰冷的杀意取代。
真正的陆景行呢？死了吗？被这个乞丐杀了？
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玷污了我完美婚典的脏东西，必须消失。
而且，要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名贵的裙摆，仿佛刚刚碰过他的手是什么脏东西。
我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守着的贴身侍女，冷冷地开口。
“来人。”
“把这个‘中毒’昏死过去的姑爷，拖去后院的柴房。”
侍女一愣，“小姐，这……要去请大夫啊！”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她瞬间噤声。
“我说，”我一字一句，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拖、去、柴、房。”
“另外，打一盆最冰的井水来。”
“我要亲自……为我的‘好夫君’，醒醒酒。”
红烛依旧在烧，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妖魔。
今夜，我的夫君不会死于“中毒”。
他会死于“意外”。
一个肮脏的乞丐，不配，也不该，活过我的新婚之夜。
柴房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味。
那个“假状元”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像拖死狗一样扔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提着裙摆，优雅地跨过门槛，仿佛脚下不是肮脏的泥地，而是铺着金砖的宫殿。
“小姐，水来了。”侍女春桃端着一盆冰冷的井水，战战兢兢地站在我身后。
我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春桃咬咬牙，将一整盆冰水，“哗”的一声，从那乞丐的头顶，浇了下去。
刺骨的冰水，让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悠悠转醒。他睁开眼，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竟显得异常清亮，像两颗藏在污泥里的黑曜石。
他茫然地看着我，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
“醒了？”我缓缓蹲下身，用手里那柄镶满宝石的团扇，挑起他的下巴。
他的脸被洗去了一些污垢，露出的皮肤依旧粗糙，但五官……竟意外的清俊。剑眉，高鼻，薄唇。若不是这一身乞丐的底子，倒也算得上是一副好相貌。
只可惜，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恶心。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我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脸，力道不轻，“一个城门口摇尾乞怜的哑巴，也敢爬上我沈璃的婚床？”
他瞳孔一缩，眼中的茫然瞬间变成了惊恐和戒备。他想挣扎，却发现手脚早已被婆子们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果然是个哑巴。
“怎么？想求饶？”我轻笑一声，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残忍，“晚了。从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杀了真正的状元郎，穿上这身不属于你的衣服开始，你就该想到，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剧烈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焦急，似乎在否认什么。
“哦？你没杀他？”我故作惊讶，“那陆景行他人呢？被你藏起来了？还是说，你们是同伙，想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来攀附我丞相府？”
我不在乎真相。
我只在乎，如何才能让这个男人，最痛苦，最屈辱地死去。
“看来，你是不会说话了。”我收回团扇，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蝼蚁。
“也罢。一个死人，需不需要会说话，都无所谓。”
我转身，对身后的婆子吩咐道：“把他关在这里。每日只给一碗馊水，吊着命就行。”
婆子一愣，“小姐，这……就这么关着？”
“不然呢？”我回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直接打死，血溅出来，脏了我的地。让他自己饿死，病死，在这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像一条野狗一样，慢慢腐烂，不是更有趣吗？”
“我要让他知道，玷污了我沈璃的代价，比死，要难受一百倍。”
婆子们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多言。
我看着地上那个男人，他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不再有惊恐，只剩下一种……我看不懂的，死寂。
仿佛，我的恶毒，我的残忍，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这种眼神，让我更加愤怒。
“把他嘴堵上。”我厌恶地别过头，“我不想再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声音。”
……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全京城最“贤惠”的新婚妻子。
我对外宣称，状元郎夫君水土不服，偶感风寒，需静养。我亲自为他熬药，亲自去寺庙为他祈福，将一个担忧夫君的贤妻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所有人都称赞我，说我沈璃不愧是相府嫡女，温良恭俭，实乃京城贵女的典范。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被端进新房的汤药，最后都倒进了花盆。
而我真正的“夫君”，此刻正在柴房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这天，我“祈福”回来，心情甚好。路过柴房时，鬼使神差地，我想进去看看，那条“野狗”，死了没有。
我推开门。
他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比几天前更瘦了，身上的喜服早已被污泥和霉斑弄得看不出原样。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死寂。
我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一只不会叫，不会反抗的狗，折磨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还没死？”我皱眉，语气里满是失望。
他没反应，只是看着我。
我心中烦躁，随手拿起墙角一本不知是谁扔在这里的，已经发霉的《论语》，朝着他砸了过去。
“废物。”
书本带着风声，砸向他的头。
我以为他会狼狈地躲开，或者被砸得头破血流。
但他没有。
他只是微微一侧身，然后，精准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本书。
他的动作，流畅，且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从容。
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低下头，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翻开了那本书。
他的手指，虽然布满污垢，却异常修长。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页上。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读懂了。
他在用口型，对我说出那书页上的第一句话。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我的大脑，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乞丐，怎么可能……认识《论语》？
他不仅认识，还能在我将书砸过去的一瞬间，准确地，说出上面的内容！
他……到底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