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泥在趾缝里结成硬块,混着草屑和碎玻璃,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钝刀片上。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河道下游的防汛墙根,在废弃集装箱的阴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
警笛声还在对岸盘旋,红蓝交替的光透过雨幕打过来,在他沾满泥浆的背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像某种不祥的烙印。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像心脏一样在胸腔里擂动。
那个女孩脖颈上的月牙形擦伤、手机屏幕上倒转的时间、还有那条“因果”短信……无数碎片在脑子里乱撞,撞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摸到左胳膊的伤口,绷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掉了,伤口泡在雨水里,疼得像是有蛆虫在里面钻。
穿过铁路桥洞时,他在积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被血和泥糊住的脸,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唯有眼睛亮得吓人,布满血丝,像某种受惊后准备反噬的野兽。
这张脸让他陌生——三天前,他还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在汽修厂的油污里盘算着要不要给老家的奶奶打个电话。
现在他成了杀人犯的同伙?
或者更糟,成了某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怪物”?
桥洞深处堆着流浪汉的破毯子,令狐尘抓过一条裹在身上,毯子散发着霉味和汗馊味,却意外地能挡住些风雨。
他靠着冰冷的混凝土墙滑坐下,掏出手机——屏幕裂了道蛛网纹,但还能亮。
时间停留在19:48,比刚才多跳了一分钟,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通讯录里只有三个名字:保险公司、汽修厂老板、奶奶。
他盯着“奶奶”两个字看了很久,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解释?
说自己救了个人,结果那人疯了砍人,而自己的手机会倒转时间?
“操。”
他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又立刻捡起来。
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休息了大概半小时,对岸的警笛声渐渐远了。
令狐尘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自己租住处的方向走去。
那是个老小区,在城市边缘的坡上,七绕八绕的巷子能藏住不少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爬上三楼时,他的肋骨疼得快要断掉。
钥匙***锁孔时,手抖得差点握不住。
门“吱呀”一声开了,黑暗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和泡面桶的酸腐味。
他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摸索着走到床边。
这屋子小得可怜,只有一张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和一张折叠桌。
桌上堆着没洗的饭盒,墙纸上贴着几张褪色的赛车海报——那是他年轻时的爱好,现在看来像个笑话。
他需要处理伤口。
令狐尘在床底下翻出急救箱,那是车祸后医院发的,里面还有半包碘伏棉和几卷纱布。
他脱掉湿透的衬衫,露出左胳膊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边缘外翻着,沾着河泥和血丝,那道月牙形的擦伤格外醒目,像有人用指甲硬生生剜出来的。
就在他撕开碘伏棉准备消毒时,目光扫过了扔在床脚的垃圾袋。
那里面有他车祸当天换下来的绷带。
那天从医院出来,他嫌绷带缠得太紧,就在路边的长椅上拆开重缠,换下的旧绷带随手塞进了口袋,回来后就扔在了垃圾袋里。
本来早该扔掉的,只是这几天忙着处理车祸后事,一首没顾上倒垃圾。
鬼使神差地,令狐尘伸手从垃圾袋里翻出了那卷绷带。
绷带是米白色的,被血浸透了大半,干涸后变成了深褐色。
那是他自己的血,车祸时流的。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医生说伤口不算太深,但流血很凶,光是止血就用了两卷纱布。
但此刻,在那片深褐色的血渍边缘,有一小块暗红色的污渍。
不是他的。
令狐尘的呼吸猛地顿住。
他把绷带举到眼前,借着路灯光仔细看。
那块污渍比周围的血渍颜色更深,质地也更粘稠,边缘呈不规则的星芒状,像是溅上去的。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车祸那天,他是被卡在驾驶座里的,除了医护人员,没有任何人接触过他的伤口。
这块血迹是怎么来的?
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窜进脑海。
他想起了那个女孩脖颈上的伤口。
那个和他胳膊上一模一样的月牙形擦伤,那个在警灯光芒下泛着诡异光泽的伤口。
令狐尘跌跌撞撞地扑到折叠桌前,翻出压在账单底下的病历本。
那是车祸后医院给的,上面记录着他的各项信息。
他手指颤抖地翻到首页——血型:O型。
他记得很清楚,刚才在河边,那个被女孩咬伤的中年男人被抬上救护车时,他恍惚听到急救人员喊了一声:“伤者失血过多,A型血,准备输血!”
而那个女孩,在咬伤男人后,嘴角沾着的血迹是鲜红色的,和男人的血不一样。
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那颜色似乎更接近……令狐尘抓起桌上的美工刀,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来,他把血珠滴在干净的纸巾上,又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起绷带边缘的那块暗红色污渍,同样滴在纸巾上。
他不懂血型鉴定,但他记得生物课上学过的基本知识——O型血和A型血混合时,会出现轻微的凝结反应。
他屏住呼吸,看着两滴血迹在纸巾上慢慢晕开。
当它们的边缘碰到一起时,那滴暗红色的污渍突然像活过来一样,边缘微微收缩,形成了一圈模糊的白边。
A型血。
那个女孩的血型是A型。
而他车祸当天换下的绷带上,沾着A型血。
令狐尘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炸开。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衣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衣柜顶上的空酒瓶掉下来,在脚边摔得粉碎。
这不可能。
车祸发生在三天前,地点在城东的十字路口,而那个女孩今晚出现在城西的护城河边。
他们之间隔着整个城市,隔着七十二小时的时间。
她的血怎么可能出现在他三天前用过的绷带上?
除非……除非时间不是线性的。
除非他手机上倒转的时间不是幻觉。
除非那场车祸,和今晚的事,和那个女孩,和他身上这该死的伤口,有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联系。
令狐尘瘫坐在地上,碎玻璃硌得他***生疼,却感觉不到。
他盯着胳膊上的伤口,那道月牙形的擦伤像是在嘲笑他。
他突然想起车祸瞬间的画面——卡车撞过来时,他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司机的脸。
不,那不是脸。
那是一片空白,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印,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盯着他。
还有方向盘。
方向盘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女孩的侧脸,梳着马尾辫,对着镜头笑。
当时他以为是司机的女儿,现在想来,那个侧脸的轮廓,和今晚跳河的女孩,几乎一模一样。
“你救了她,就得接下她的因果。”
短信上的字再次浮现,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一首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那场无妄车祸里倒霉的幸存者。
但现在看来,或许从卡车撞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己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
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那个女孩不是随机出现的。
他身上的伤口,他手机上的时间,绷带上的血迹……所有的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
令狐尘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路灯的光晕在雨里散成一团模糊的黄。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脸,血雾弥漫的眼睛,咧开的、沾着碎肉的嘴。
她脖颈上的伤口,是他的。
他绷带上的血迹,是她的。
这不是巧合。
这是某种标记,某种连接,某种……诅咒。
他从地上爬起来,冲到衣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里面放着他车祸时穿的衣服,己经洗过了,但袖口还有淡淡的血渍。
他把衣服翻过来,在肩膀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破洞,破洞边缘沾着几根暗红色的纤维。
和绷带上的血迹一样,是A型血。
令狐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到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吐出来的只有酸水,灼烧着他的喉咙。
镜子里,他的脸惨白如纸,左胳膊上的伤口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像一条正在蠕动的虫子。
他终于明白了。
从车祸里爬出来的,根本不是他。
或者说,不仅仅是他。
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一起醒了过来,藏在他的骨头缝里,躲在他的血液里。
那个东西让他能把时间倒转,让他能把自己的伤口刻在别人身上,让他能把三天后的血迹,沾在三天前的绷带上。
那个东西,就是“因果逆子”。
卫生间的灯泡突然闪烁了一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令狐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自己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洗衣机。
洗衣机的外壳是金属的,冰凉刺骨,让他打了个寒颤。
必须找到答案。
父亲留下的那个木箱,那把锁,那些刻在箱底的字——“逆子者,因果之敌”。
也许,答案就藏在那里。
令狐尘深吸一口气,擦掉嘴角的酸水。
他走到床边,把那卷染血的绷带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密封袋里,塞进内衣口袋。
然后,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抓起桌上的美工刀,藏在袖子里。
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间阴暗的小屋。
桌上的病历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停留在记录着他血型的那一页。
雨还在下,但他知道,这一次,他不是在逃亡。
他是在走向那个等待了他很久的真相。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
令狐尘摸着墙壁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走到二楼转角时,他听到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像是刻意放轻的。
他猛地停下脚步,握紧了袖子里的美工刀。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带着和他胳膊上伤口一样的,淡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