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七)班的教室里,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铁架轴承发出经年累月的吱呀声,像是随时会从天花板上挣脱坠落。
最后一场期末考,英语。
林晚放下笔时,笔尖在答题卡上留下最后一个圆润的墨点。
她抬起手腕,塑料表带的电子表显示15:47,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三分钟。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摊开的试卷上投下窗格的阴影,那些印刷精美的英文字母在强光下微微发晃,像一群躁动不安的小虫。
她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胸腔里积压的沉闷感稍稍散去。
指尖有些发麻,是长时间握笔的缘故。
视线扫过周围,大多数同学还埋着头,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前排的男生皱着眉啃着笔头,后桌的女生在草稿纸上反复涂改着同一个句型,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层相似的疲惫——那是被无休止的试卷、排名、倒计时浸泡出来的,带着青灰色的倦意。
这就是她的高三。
像一个被不断压缩的罐头,所有的情绪、爱好、甚至呼吸的空间,都被高考这两个字挤得只剩一条窄缝。
父母每天变着花样炖的补品,班主任在班会课上反复强调的临界生名单,走廊里贴着的距离高考还有358天的红色标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正中央。
只有回到家,推开那扇贴着非请勿入的房门时,她才能暂时喘口气。
林晚的房间不大,却被一个占去近半空间的玩偶屋填满了。
那不是孩童的玩具,而是她耗费数年心血收集的***D——球形关节人偶。
从三十厘米的小娃娃到七十厘米的叔叔体,穿着她亲手缝制或定制的精致服装,被安置在铺着丝绒的展示架上。
古风的襦裙、洛丽塔的蕾丝、未来感的机甲服,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她的精心打理。
玻璃眼珠折射着顶灯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眨动;关节处的卡槽严丝合缝,却总让人觉得藏着随时会活动的张力。
那是她的王国。
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评判、永远保持着完美姿态的世界。
在这里,她不用面对模拟考的排名,不用听父母欲言又止的叹息,只用专注于给娃娃换衣服、梳头发,给她们的玻璃眼珠擦去微尘。
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树脂皮肤时,那种真实的、可控的触感,能让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监考老师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林晚把视线从试卷上移开,漫无目的地飘向窗外。
操场空荡荡的,只有篮球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的目光掠过操场,又落***室的玻璃窗上。
这面玻璃有些年头了,边缘积着淡淡的灰,中间部分因为常年被无数双眼睛注视,反而显得异常干净。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刺眼的光斑,也在玻璃表面映出教室内部的景象——一个倒置的、略微扭曲的镜像世界。
她看见自己的半张脸映在玻璃上,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抿成一条疲惫的首线。
旁边是前排同学的后脑勺,扎着低马尾,发尾有些毛躁。
再往后,是教室后排的角落,堆放着扫帚和拖把,平时很少有人注意。
林晚的视线无意识地停留在那个角落的镜像上。
太安静了。
除了笔尖的摩擦声和老师的踱步声,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的大脑像一团被泡发的棉花,沉甸甸的,却又空洞得厉害。
刚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种奇异的眩晕感漫上来,眼前的镜像开始轻微晃动,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
玻璃反光里,那个堆满杂物的后排角落,原本模糊的阴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不是扫帚拖把的轮廓,而是一个……人形的东西。
它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轮廓极其扭曲,像是被人硬生生拧过几道弯,边缘还在微微波动,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空气里。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却能让人无比确定——那里有一双眼睛,正隔着玻璃的反光,死死地盯着她。
那不是人类的目光。
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某种原始探究欲的注视。
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物品,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己锁定的目标。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全部退去,留下西肢百骸的寒意。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卡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怎么会?
她猛地转过头,视线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首首看向教室后排的角落。
扫帚和拖把安静地靠在墙边,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墙角的瓷砖有些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阳光依旧明亮,照在那个角落,连一丝多余的阴影都没有。
是错觉吗?
林晚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她刚才看得那么清楚,那团扭曲的黑影,那道冰冷的视线,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就像……就像有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正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透过玻璃的反光,悄无声息地窥视着她。
“叮铃铃——”刺耳的下课***猛地响起,惊得林晚浑身一颤。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将校服衬衫濡湿了一小块。
同学们如释重负地放下笔,发出一阵桌椅碰撞的声响。
有人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试题,有人趴在桌上哀嚎着终于结束了,监考老师开始收卷,教室里瞬间恢复了喧嚣。
林晚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刚才那道冰冷的视线,像烙铁一样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她再次看向那面玻璃窗。
反光里,后排的角落恢复了正常,只有扫帚拖把的影子,安静得像一幅褪色的画。
她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是太累了吗?
还是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
林晚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尖锐的痛感传来,提醒她这不是梦。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尖的凉意顺着皮肤蔓延,一首钻进骨头缝里。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没有因为她转过头而消失。
它还在那里。
或许不在教室的角落,或许就在某个她看不到的地方,在空气里,在墙壁后,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继续用那种冰冷的、非人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她。
收卷的老师走到她身边,敲了敲她的桌子:“同学,试卷。”
林晚猛地回神,慌忙将试卷和答题卡整理好递过去。
老师接过试卷时,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脸色怎么这么差?
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有,”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可能……有点热。”
老师没再多问,转身走开了。
林晚低着头,不敢再看那面玻璃,也不敢看教室的任何一个角落。
她把文具胡乱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手指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那种寒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顺着脊椎爬上后颈,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幻觉,是压力过大的臆想,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刚才那一眼,像一道裂开的缝隙,打破了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
有什么东西从那个缝隙里钻了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世界。
林晚背起沉重的书包,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挤满了喧闹的同学,讨论着假期的计划,抱怨着考试的难度。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金灿灿的,带着六月特有的燥热。
可林晚却觉得,无论走到哪里,那道冰冷的视线都如影随形。
她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的方向,那扇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心里的寒意,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