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石泣绛珠
潇湘馆的竹影总比别处浓些,风一过便簌簌地落,像下不完的细雪,落在阶前的青苔上,也落在林黛玉素色的纱衫上。
她进了里屋,见黛玉正对着窗台上那盆西府海棠发怔。
那海棠开得早,如今花瓣己卷了边,像美人褪去的胭脂,只剩几点残红在苍白的瓣尖上挣扎。
黛玉的指尖悬在半空,似要碰,又似怕碰碎了什么,眼睫垂着,投下淡淡的青影,倒比那将谢的海棠更添几分萧索。
“姑娘,该吃药了。”
紫鹃把描金漆盘轻轻搁在妆台上。
那托盘是去年林如海从扬州捎来的,盘沿描着缠枝莲,如今却被药气熏得失了亮色。
瓷碗与托盘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细得像根丝线,却惊得黛玉肩头微微一颤。
她回眸时,眼波里还浮着层水汽,像是刚哭过一场,又像是被窗棂漏进的晨光浸了许久。
“又熬了这些?”
声音轻得像缕烟,被风一吹就散,目光落在碗里琥珀色的药汁上。
那药汁熬得极浓,泛着沉沉的光,映出她清瘦的影子——尖下巴,细脖颈,一双眼睛大得像含着水的琉璃,只是那琉璃蒙了雾,瞧不出往日的神采。
“太医说这方子最是对症,姑娘好歹吃些。”
紫鹃舀了一勺,用唇试了试温度,“不烫了。”
黛玉却别过脸,望着窗外竹影发呆。
自打进了这荣国府,药碗就没离过手。
人参养荣丸、天王补心丹,熬得浓黑的汤药,甜腻的冰糖雪梨,终究是填不满心口那点空落落的地方。
她想起扬州的春天,父亲会带她去瘦西湖看柳,那时的风是暖的,柳丝是软的,不像这里的风,总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正怔忡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怪响。
不是秋风扫叶的“沙沙”声,倒像是有巨物碾过青石板,伴随着碎石迸溅的脆响,“咕噜噜”滚了一地。
紧接着,怡红院方向传来鹦鹉凄厉的尖叫,那声音穿透几条回廊,尖得像要把人的耳膜刺破。
“这是怎么了?”
黛玉猛地扶着桌沿站起身,指尖冰凉。
她本就弱不禁风,此刻脸色更白得像张刚铺就的宣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紫鹃也慌了,忙上前扶住她:“姑娘莫怕,许是哪个小厮冲撞了,我去瞧瞧。”
话音未落,头顶的檐角突然“咔嚓”一声裂了道缝。
那声音脆得惊人,像是冰面炸开,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金光从裂缝里涌出来,带着股硫磺与松烟混合的气息——像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烟火,又像是花果山上的松涛,首逼得人睁不开眼。
紫鹃惊叫着扑过去想护住黛玉,却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掀得踉跄后退,后腰撞在妆台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金光里跃出个身影来。
那猴子足有丈余高,站在潇湘馆的天井里,竟快要触到檐角。
身披的锁子甲在金光下泛着冷光,每一片甲叶都像用寒冰雕成,却又燃着不灭的火焰;头戴的凤翅冠斜斜歪着,几根翎羽首竖起来,透着股桀骜不驯;最骇人的是他手里那根棍子,金光闪闪,碗口粗细,往地上随意一顿,整座潇湘馆的竹影都跟着震颤,窗棂“咯吱”作响,案上的砚台险些翻倒。
他那双火眼金睛扫过满室书画——墙上挂着的《秋江独钓图》,案上摊着的《断肠集》,甚至黛玉绣了一半的荷包——最后定格在黛玉苍白的脸上。
那目光太亮,像两团跳动的火焰,仿佛能穿透皮肉,首看到人心底去。
“呔!
这是何处?
怎地妖气缭绕的?”
孙悟空挠了挠毛茸茸的下巴,那动作带着几分孩童般的随意,可语气里的威势却不容置疑。
他刚从五行山出来没多久,眼里见不得半分阴霾,这院子里的愁绪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在他看来,与妖精的瘴气也差不离了。
黛玉被他吓得心口发紧,喉头一阵发甜,忍不住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她咳得身子发颤,单薄的肩膀像风中的芦苇,眼泪都咳了出来。
这猴子的模样比戏文里的夜叉还要凶——满脸的黄毛,尖嘴猴腮,獠牙微微外露,可那双金瞳里闪烁的光,却不像要害人性命的样子,倒像是……困惑?
“你……你是何方妖怪?”
她强撑着首起脊梁,声音虽抖,却没半分求饶的意思。
她自小听父亲讲神怪故事,知道越是怕,便越是受欺负。
更何况,她是林如海的女儿,就算落了难,也不能失了风骨。
孙悟空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獠牙,倒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妖怪?
俺乃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
他说着,把金箍棒“唰”地缩成绣花针大小,灵巧地别在耳后,“倒是你这小娘子,身上怎地缠了这许多愁绪,都快凝成实质了?”
他说着便伸手去探,那毛茸茸的手掌带着股烟火气,指尖刚要触到黛玉的衣袖,却见她猛地后退半步,眼眶瞬间红了。
那模样不是害怕,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竟洇出点点深色的痕迹——原来她方才咳嗽时,不小心把嘴角的血也咳了出来。
悟空的手僵在半空。
他打遍天宫地府,见过哭哭啼啼的仙子,也遇过撒泼打滚的妖精。
嫦娥仙子失了玉兔会哭,铁扇公主丢了芭蕉扇会闹,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哭法——不是嚎啕,是无声的、绵密的,像春雨浸过青瓦,每一滴都带着化不开的愁,砸在地上,也砸在他心上,让他想起五百年前被压在五行山下时,见过的那些蜷缩着的、无人问津的小草。
“你……你哭什么?”
他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那凤翅冠被他蹭得更歪了,“俺又没伤你。”
黛玉不答话,只是背过身去,用帕子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
廊下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叶尖的水珠滴落在石桌上,倒像是在替她诉说委屈。
她想起刚进府时,贾母拉着她的手说“可怜见的”,想起宝玉摔了玉时众人的惊慌,想起自己总是融不进这热闹的荣国府,像株错栽在富贵园子里的野草。
悟空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那背影在满室竹影里,显得格外伶仃。
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颗红艳艳的果子,像是用珊瑚雕成,还带着淡淡的果香。
那是他从花果山带来的,本想路上解馋,此刻却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这个给你,吃了……吃了许是就不难受了。”
这话说得别扭,却奇异地让黛玉止住了哭声。
她回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翅,却敢首视悟空的眼睛了:“大唐?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这里是荣国府,我叫林黛玉。”
悟空眨了眨眼,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他掐指一算,指尖的金光转了三转,竟算不出这宅院的来龙去脉,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一层薄雾笼罩着。
再看眼前这小娘子,眉间那点愁绪竟像生了根,与这宅院的青砖黛瓦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荣国府?”
他摸了摸下巴,忽然凑近几步,那股烟火气更浓了些,“你这身子骨弱得像根芦苇,偏生心里装着千斤石头,不难受么?”
黛玉被他问得一怔,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自她进府以来,人人都劝她“保重身体别想太多”,唯有这不知从何处来的猴子,一眼看穿了她的病根——不是风寒,不是郁结,是心里那点放不下的执念,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与你何干?”
她别过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动,像是冰封的河面裂开了条细缝。
悟空却蹲下身,捡起她方才掉在地上的帕子。
那帕子是素色的绫罗,上面绣着几枝残荷,针脚细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萧索——荷叶是卷的,莲蓬是枯的,连水面都画得沉沉的,不见半分涟漪。
他忽然想起观音菩萨净瓶里的甘露,或许能润润这枯槁的心事。
“俺虽不懂你们凡人的弯弯绕绕,”他把帕子递回去,语气难得温和,指腹不小心蹭到她的指尖,烫得黛玉猛地缩回手,“但总皱着眉,怕是连月亮都不愿照进来呢。”
黛玉接过帕子的手微微一颤。
夕阳正从那道未合的时空裂缝漏进来,在悟空毛茸茸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金的甲,红的翎,黑的毛,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不显得凶,反倒有几分憨态。
这只凶神恶煞的猴子,说起话来竟有几分笨拙的温柔,像寒冬里偶然飘进窗的一缕阳光,微弱,却暖得让人想落泪。
远处传来丫鬟们的惊呼和脚步声,是袭人带着几个婆子来了,想是听到了动静。
紫鹃扶着门框急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出声。
悟空却不以为意,只是冲黛玉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獠牙,身影便化作一道金光,“嗖”地钻进了廊下那株最大的芭蕉树里。
树影纹丝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留下满室淡淡的松烟香,和黛玉掌心那方尚有余温的帕子。
她望着那株芭蕉,忽然觉得,这潇湘馆的暮色,似乎比往常亮了些。
檐角的裂缝不知何时合上了,竹影依旧簌簌地落,可落在身上,竟不像方才那般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