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
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脖颈。
胯下那辆租来的小电驴,骨架松垮,一路颠簸着发出濒死的***。
车头灯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柏油路上投下两团摇摇晃晃、随时可能熄灭的光斑,勉强撕开前方不足五米的混沌。
“最后一单……”宋大纲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砾。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着“送达”的绿色按钮,仿佛那就是他沉沦生活的救命稻草。
只要点下去,今天这十五个小时的奔波,就能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句号,证明他宋大纲,在这个号称“灵活就业”的新江湖里,勉强算是…入行了。
当那个“蜜桃啵啵奶茶”的单子跳出来时,地址离他不到两公里。
一股近乎荒谬的兴奋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甚至没看清具***置,只觉得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重重擂了一下。
“成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突兀又单薄。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对着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被风吹得麻木的脸,咧开嘴,无声地做了个“耶”的口型。
冰冷的夜风灌进他咧开的嘴角,激得他一个哆嗦。
就是这一哆嗦的间隙,眼角余光瞥见路边临时停靠点。
几个裹着同样廉价冲锋衣的外卖铁骑,正围在一起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们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他,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有漠然,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怜悯的同情。
那目光像细小的针,刺破了宋大纲刚刚升腾起的、短暂而虚妄的兴奋泡沫。
他心头莫名一紧,但随即被“最后一单”的迫切感淹没,电门一拧,小电驴发出更为凄厉的嘶鸣,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那目光,遥远得如同上辈子。
记忆猛地将他拖拽回一年前那个灯火辉煌的包厢。
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酒精混合的、令人眩晕的甜腻气息。
宋大纲那时还是“宋主管”,大鹅网络数字城市项目的掌舵人。
项目如火如荼,他的名字随着政府公文和媒体头条一起,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他端着水晶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冰凉地蹭过他的指尖。
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微微晃荡,映着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灯,也映着围拢在他身边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
“哎哟!
我们的宋大才子!”
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油腻腻腔调的声音穿透喧嚣。
是罗非凡。
他顶着那头标志性的、打了过量发胶、根根竖立如钢针、在灯光下闪烁着廉价水钻般光泽的头发,动作夸张地绕过大半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几乎是“滑”到了宋大纲面前。
那张保养得宜、但眼角己刻上细密纹路的脸上,此刻挤满了最纯粹的谄媚,细纹被笑容推挤着,堆叠在眼角,像揉烂了的丝绸。
“如今您可是我们的财神爷啊!”
罗非凡的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出十足的恭敬,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卑贱,“听说这次数字城市项目,你们是总包!
吃肉的时候,老同学的公司,能不能也跟着…嘿嘿,沾点荤腥,喝口热汤?
拉兄弟一把,千万别拉下我啊!”
他双手捧着酒杯,姿态低得几乎要碰到宋大纲的杯沿。
一股巨大的、带着酒精味的满足感,像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宋大纲。
他享受这种被仰望、被需求的感觉。
他矜持地晃了晃酒杯,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坐在旁边的妻子齐露露。
齐露露,当年的系花,如今是九岁孩子的母亲。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
昂贵的护肤和精心的保养,让她在精心修饰的灯光下,肌肤紧致,眉眼依旧动人,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看起来竟真像二十出头。
她接收到丈夫的目光,立刻心领神会地扬起精致的下巴,红唇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娇脆地帮腔:“是啊,老宋,都是老同学,该帮忙的时候,你可得伸把手!”
她的眼神里,有对丈夫权势的骄傲,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罗非凡这种姿态的淡淡鄙夷。
宋大纲的虚荣心得到了双重满足。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酒意和睥睨,对着罗非凡:“非凡啊…啧,”他咂了下嘴,“当年要不是你对露露死缠烂打,穷追不舍,说不定…我们真能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呢!”
这话半真半假,带着点胜利者的敲打和炫耀。
他清晰地看到罗非凡眼中一闪而过的尴尬和屈辱,这让他心底的快意更盛。
“哎!
老宋!
你这说什么呢!”
齐露露恰到好处地嗔怪,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更添风情。
这欲拒还迎的姿态,正是宋大纲最受用的。
“没错!
没错!”
罗非凡不愧是生意场上的老手,脸上的尴尬瞬间被更夸张的笑容覆盖,他迅速调整姿态,举起酒杯“铛”一声碰在宋大纲的杯子上,力道不小,酒液都溅出来几滴。
“不过老宋,你这罪名可不能全扣我头上啊!”
他忽然拔高声音,转向满桌的同学,仿佛在发表演说,“当年我们的齐大美人,那可是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
宿舍楼底下抱着花排队的,能从东门排到西门!
熄灯后,哪个男生卧谈会不提几句‘系花齐露露’啊?
你们说是不是?!”
他挥舞着手臂,笑声洪亮,试图把尴尬转化成集体的狂欢。
“罗非凡!
你这张破嘴!
看我不给你撕了!”
齐露露羞恼地跺脚,脸颊红得如同熟透的蜜桃,那份娇羞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