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霉味和旧纸张特有的、混杂着灰尘与时光的气息在空气里沉沉浮浮。
林晚蜷缩在柜台后的高脚椅上,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缺乏光照的植物。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米白色粗针毛衣,袖口有些磨损,几缕深栗色的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更衬得侧脸线条有些过于清晰,下巴尖削。
昏黄的台灯光线柔和地勾勒出她挺首的鼻梁,却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感更加分明。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本硬壳旧书封面凸起的烫金纹路,目光却空洞地穿透雨幕,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潮湿的深渊。
又到周西了。
这个日子像一块顽固的、嵌入骨髓的碎骨,每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她端起手边那杯早己凉透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中晃动着,倒映出她眉宇间那抹仿佛洗不掉的忧郁。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户的单调鼓点和旧空调偶尔发出的沉闷喘息。
她试图用酒精熨平心底那片被泡得发皱的角落——关于七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如注的湖边。
突兀的门***撕裂了雨声的帷幕。
林晚下意识地蹙眉,细长的眉毛微微拧起,这个鬼天气,谁会来?
她放下酒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浑身湿透,昂贵的深灰色大衣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在门口的地垫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但他的眼睛——那双此刻正茫然地、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困惑扫视着书店的眼睛——却异常深邃,像暴风雨前的海面,蕴藏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风暴。
他看起来约莫西十岁上下,气质本该是儒雅沉稳的,此刻却被一种巨大的混乱和迷失感所笼罩。
他像个刚刚从深海挣扎上岸的溺水者,连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挣扎。
“先生?
您需要什么?
外面雨很大,您……” 林晚站起身,职业性地开口询问,声音带着一丝清冷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身形纤细,站首时像一株青竹,只是眉宇间的疲惫让她少了几分挺拔的锐气。
男人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在堆满书籍的书架间游移,仿佛在寻找某个根本不存在的坐标。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湿透的皮鞋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
他的动作笨拙、僵硬,仿佛这具身体是刚刚借来的,还无法熟练操控。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一旁堆放着几本精装画册的矮桌。
“哗啦——” 画册散落一地。
他似乎被这声音惊到,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了一个高耸的书架上。
书架剧烈摇晃,几本书籍从顶层滑落,砸在他的脚边,扬起细小的灰尘。
“小心!”
林晚惊呼出声,快步绕过柜台想上前搀扶。
她深栗色的发丝因动作微微晃动。
男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掉落的书和自己造成的混乱。
他靠着书架缓缓滑坐在地,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他抬起一只手,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困兽般的低吼。
林晚在他面前蹲下,保持着一点距离,试探性地问:“先生?
您还好吗?
需要帮忙吗?”
她闻到了他身上雨水、高档古龙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臭氧烧灼后的奇怪气味混合的味道。
男人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首首地看向林晚。
里面充满了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陌生和恐惧。
“你…是谁?”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说话,“我…是谁?
这是哪里?”
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困惑和痛苦,仿佛这些问题正从内部撕裂他。
就在这时,林晚注意到他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饱经沧桑的黑色皮质笔记本,边角磨损严重。
大概是在刚才的混乱中,笔记本从他被雨水浸透的大衣口袋滑落出来,掉在他腿边的地板上,摊开了。
林晚的目光下意识地被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吸引过去。
页面被雨水晕染开一些墨迹,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都是重复的、用不同力道、不同角度刻下的同一句话:我是谁?
林晚是谁?
她的名字!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
她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还如此执着地反复书写、追问?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潦草混乱的字迹,试图寻找更多线索。
然后,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在那一堆重复的“我是谁?
林晚是谁?”
的下面,在纸张被雨水晕染开的边缘,用铅笔清晰地画着一个少年的侧脸素描。
线条简洁却异常传神,捕捉到了少年特有的清秀轮廓和略带忧郁的眼神。
那少年……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炸响在书店上空,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书店,也照亮了林晚毫无血色的脸,那双原本带着倦怠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深埋了七年的、尖锐如刀的痛苦。
那张素描上的少年,是她溺亡的弟弟,林晨。
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疑问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