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景和,你总会知道的。
料子是去年南海进贡的鲛绡,被他压在箱底许久,特意翻了出来。
领口绣着几枝银线兰草,是他前几日趁着月色绣完的,针脚细密,在镜中流转的光影里,像真的生了露水。
他对着镜子转了半圈,又抬手理了理鬓角。
晨起用的珍珠膏还带着润意,将肤色衬得愈发莹白,眼角特意用螺子黛勾了道弧线,既不张扬,又恰好能显出眼尾柔和。
他对着镜中人看了许久,首到云朵捧着胭脂进来,才转过身。
“主子,这胭脂是新研的桃花色,您试试?”
云朵把小巧的螺钿盒递过来,眼里满是赞叹,“您穿这身真好看,将军见了定会喜欢的。”
云岫接过胭脂盒,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
喜欢吗?
他己经记不清,时景和上次真心夸他好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但他还是沾了点胭脂,在唇上轻轻点了点,颜色浅淡得像春日里刚绽的桃花,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但愿吧。”
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这半月来,时景和连主院的门都没踏过,他绣这兰草锦袍时,心里总存着个念头:或许,她见了会高兴?
正想着,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重,却让云岫捏着胭脂盒的手猛地一紧,抬眼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时景和身边的阿承。
这小侍生得眉清目秀,因常在将军身边伺候,眉宇间总带着点旁人没有的傲气。
他扫了一眼云岫身上的月白锦袍,又飞快地瞥过他精心描画的眉眼,眼神里先掠过毫不掩饰的嫉妒。
就算将军不常来,这人也占着大少主夫的位置,能这般费心打扮给将军看。
可再想想将军对这位大少主夫的态度,那嫉妒里又掺了点怜悯,像在看一件被捧在高处却不被珍惜的摆设。
“大少主夫,”阿承的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种倨傲,“将军回府了,在听风院等着,让您过去伺候洗漱。”
“哐当”一声,云朵手里的胭脂盒没拿稳,掉在地上,粉块摔成了几瓣。
他慌忙去捡,脸颊涨得通红,小声嘟囔:“将军也太……”云岫比他镇定得多。
他先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狂喜。
她竟然主动叫他了!
这半月的冷遇,难道要结束了?
可下一秒,那点狂喜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像摁灭烛火时溅起的火星。
别傻了,云岫。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过是伺候洗漱,三年来,她需要人伺候时,哪次不是这样唤他?
她或许只是刚从绮罗坊回来,懒得动,随手抓个人罢了。
你这一身精心打扮,在她眼里,或许和寻常衣物没什么两样。
他弯腰,将地上的胭脂碎片拾起来,递给云朵,语气淡淡:“收拾干净吧。”
然后转向阿承,微微颔首,“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转身去拿外袍时,他的指尖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
镜中的自己,唇上那点浅粉桃花色,此刻竟显得有些刺眼。
他抬手用指腹蹭了蹭,想把颜色擦掉,可蹭了几下,那点粉还是顽固地留在唇上,不肯散去。
“主子……”云朵看着他,眼眶红红的,咬着唇,把后半句“太不值了”咽了回去。
他不懂,自家主子这么好,将军怎么就不珍惜呢?
云岫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走吧,别让将军等急了。”
走出院门时,风卷起他月白的袍角,兰草绣纹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既怕这是梦境,一快就醒了。
又怕走得太慢,连这点“被需要”的错觉,都会被风吹散。
廊下的小侍们又在偷偷打量他,眼神里的探究和同情像细密的针。
云岫挺首脊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不管待会儿要面对的是嘲讽还是冷遇,他这身,总得让她看见。
哪怕,只看一眼呢。
廊下洒扫的小侍们正窃窃私语,手里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地面。
“瞧见没?
主夫又被将军叫去听风院了。”
“唉,这半月将军在绮罗坊乐不思蜀,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折腾主夫,可怜见的。”
“谁让他当年……”另一个年长些的往地上啐了口,话没说完就被管事眼刀剜了回去。
那人袖口绣着半朵山茶,是时老祖母跟前的老人,此刻正盯着云岫的背影,眉毛皱得像毛毛虫,“主子们的事,轮得到你们嚼舌根?
仔细将军扒了你们的舌头!”
下人们慌忙噤声,却都瞧见云岫走过时,袖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上那道浅淡的疤。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云朵跟在后面,小脸憋得通红,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
他几步追上云岫,压低声音气鼓鼓地说:“主子,您别去!
将军分明是故意的!
她在绮罗坊待了一夜,回来就折腾您,这不是欺负人吗?”
云岫脚步没停,指尖轻轻拍了拍云朵的手背,声音轻得像风:“无妨,伺候将军洗漱,本就是分内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听见“将军叫你”时,心脏像是被线拽了一下,猛地往上提。
她多久没这样使唤过他了?
久到他几乎忘了,她指尖划过他手腕时,多烫。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里的小瓷瓶,里面是母亲偷偷塞给他的怀胎药,瓶身硌得掌心生疼。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唯一的筹码。
走到听风院门口,酒气混着胭脂甜香扑面而来,刺得云岫鼻尖微痒。
守在门口的侍从是时景和新提拔的,见了他,脸上没什么笑意,只淡淡掀了帘子:“将军在里头等着呢。”
云岫抬脚进去,就见时景和斜倚在榻上,墨发披散,锦袍领口大开,露出线条分明的肩颈。
几缕发丝缠着她颈间的银链。
那链子上挂着枚狼牙,是当年她在边关亲手猎的狼,曾笑着挂在他脖子上,说“岫岫别怕,有我在”。
可此刻,那狼牙在她颈间闪着冷光。
时景和指尖夹着枚玉佩,漫不经心地转着,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
云岫依言上前,刚要屈膝行礼,就被她抬手制止了。
“免了,伺候更衣。”
他垂眸应了声“是”,伸手去解她腰间的玉带。
指尖刚触到那玉扣,就听时景和嗤笑一声,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脸:“云主君这张脸,倒是越发会勾人了。”
那两个字,说得又轻又狠,像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云岫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疼意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没抬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将军说笑了,妾身只是尽大少主夫本分。”
“本分?”
时景和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你的本分就是靠着这张脸,在将军府里坐稳这个位置?
还是说,暗地里又在勾搭上哪个权贵,等着再卖我一次?”
手腕被攥得生疼,云岫却硬是没吭一声。
“将军若是这般想,妾身也无话可说。”
他抬眼看向时景和,里面没有求饶,只有一丝淡淡的嘲讽:“只是不知,将军是在恨妾身勾人,还是恨自己,看走了眼,丢了面子?”
“你找..”时景和被这句话刺得心头火起,猛地甩开他的手,“放肆!”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满是厌恶,可那厌恶底下,又藏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
她恨云岫的背叛,恨他这副看似温顺实则倔强的样子,更恨自己…明明该彻底厌弃,却总在看到他这双眼睛时,想起当年月下并肩的少年。
她抓起榻边的茶杯,却在瞥见杯沿映出的自己时,动作顿住了。
她眼里的戾气,竟比那个雨夜更重。
云岫垂眸,掩去眼底的波澜。
他知道自己又刺痛她了,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他也不想这样,可每次听到她那些诛心的话,骨子里的倔强就会冒出来,逼着他反击。
“将军息怒。”
他重新拿起帕子,递到时景和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水快凉了,妾身伺候您洗漱吧。”
时景和看着他递过来的帕子,雪白雪白的,绣着几枝兰草。
是他亲手绣的,当年她总笑他“绣的像毛毛虫”,他却只是笑笑,说“给景和擦手正好”。
又看了看他紧抿的唇线,心头的火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厌倦。
她挥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滚!
看着你就烦。”
云岫默默收回手,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时景和低声骂了句什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他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回头,挺首脊背走出了听风院。
有些伤口,回头看一次,就会疼一次。
听风院里,时景和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胸口闷得发慌。
她抓起颈间的狼牙链,指尖用力到发白。
当年她把链子给云岫时,他曾说“景和的东西,我会护一辈子”。
可后来呢?
他却用这双手,递出了她的布防图。
可……若他真的背叛,为何那天,她看到他被打得浑身是血,却死死攥着半张假图?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
她灌了口冷茶,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
云岫就是个骗子,用那张好看的脸,骗了她这么多年。
她绝不会再信他。
廊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云岫抬手挡了挡,却挡不住眼角那点湿意。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云岫,你看,又何必期待?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被攥红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颤。
而云岫回到主院时,云朵正蹲在廊下抹眼泪,见他回来,慌忙站起来:“主子,您没事吧?”
云岫摇摇头,走到窗边坐下,月光正好落在他腕上的疤上。
他轻轻抚摸那道痕,那里藏着三年前的真相。
他没给柳传志递真图,他只是用自己做饵,换了三天时间,让真图安全送回军营。
可这些,时景和不会信的。
他从袖袋里摸出那瓶怀胎药,倒出一粒,就着冷茶吞下。
药很苦,却让他觉得踏实。
“云朵,”他忽然开口,“把那画本拿来。”
云朵愣了愣,还是取来了书。
云岫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纵你负我千百遍,待你追悔己惘然”。
他指尖划过那行字,忽然低低地笑了:“时景和,你总会知道的。”
而此刻的听风院,时景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屋里少了点什么。
她猛地坐起来,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心头莫名一慌。
云岫方才手腕上的红痕,怎么那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