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前弥漫在屋里的霉味更冲,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苦,像把生涩的锉刀,刮得林殊鼻腔发麻。
他皱着眉转头,看见门口探进来个脑袋。
是个半大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袖口磨得破烂,露出细瘦的胳膊。
头发枯黄打结,用根草绳胡乱束在脑后,脸颊上沾着块黑泥,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大人…… 张郎中让我来送药。”
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沙哑,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沿缺了个角,里面盛着深褐色的药汁,表面还浮着层细碎的泡沫。
林殊认得他。
这是王大娘的小儿子,叫狗剩 —— 哦不,被北蛮掳走的是大儿子,这应该是小儿子,也叫狗剩。
穷人家的孩子,往往一个名字能叫好几代,像地里的野草,贱名好养活。
“进来吧。”
林殊靠在土墙上,后背的钝痛让他没力气多说话。
少年应声走进来,光着的脚丫踩在泥地上悄无声息。
他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像只受惊的小兽,眼睛飞快地扫过屋里的陈设,最后落在林殊胳膊上的伤口上,喉结轻轻动了动。
“张郎中说…… 说这药得趁热喝。”
他把药碗递过来,手腕细得像根芦苇杆,指节因为常年干活而有些变形。
林殊低头看向碗里的药汁。
深褐色的液体浓稠得像泥浆,表面漂浮的泡沫边缘泛着诡异的墨绿色,底下沉着些没过滤干净的草药渣,像些细碎的枯枝败叶。
那股腥苦味首冲脑门,比他工地上用过的脱模剂还难闻。
“这是…… 什么药?”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是怕苦,是本能地抗拒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
在现代医院,每种药都有明确的成分和剂量,哪像这样黑乎乎的一锅,鬼知道里面煮了些什么。
“是…… 是张郎中上山采的草药。”
狗剩的声音更低了,手指紧张地抠着碗沿,“有蒲公英、马齿苋,还有…… 还有蛇莓藤…… 他说能止血消肿。”
蛇莓藤?
林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隐约记得这种植物有毒,虽然少量能入药,但处理不好会出事。
张郎中到底靠不靠谱?
“他懂医术?”
“懂的懂的!”
狗剩赶紧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急切,“张郎中以前是军中的军医,后来伤了腿才回镇上的。
前年长疤叔被北蛮的箭射穿了肩膀,就是他治好的!”
少年说起这些时,眼睛里闪烁着信服的光。
林殊看着他那张沾着泥污的脸,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边陲小镇,一个懂点草药的老兵,或许就是他们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接药碗,胃里却突然一阵翻腾。
那股腥苦味顺着鼻腔钻进喉咙,***得他差点吐出来。
“我…… 我现在不想喝。”
他别过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抗拒。
不是怕苦,是实在无法接受这种原始的治疗方式。
他想念现代医院的输液瓶,想念那些包装整齐的药片,甚至想念护士扎针时那句 “有点疼,忍一下”。
狗剩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和他那件发白的短褂一样苍白。
他嘴唇嗫嚅着,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把药碗往林殊面前又递了递,声音带着哭腔:“大人…… 您喝了吧。
喝了伤才能好,才能…… 才能去救我哥……”提到被掳走的哥哥,少年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粗瓷碗上,溅起细小的药汁飞沫。
他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最后肩膀都开始微微颤抖。
林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看着少年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手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如果儿子遇到危险,他大概也会像王大娘和这个少年一样,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吧。
“对不起。”
他低声说,伸出手接过药碗。
入手温热,碗壁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少年掌心的温度。
“谢谢大人……” 狗剩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殊端着药碗,放在鼻尖闻了闻。
那股腥苦味更浓了,混杂着泥土和某种动物粪便的气息,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他闭了闭眼,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仰头就要往嘴里倒。
“大人!
慢点喝!”
狗剩突然喊道,“张郎中说这药太烈,得小口小口抿,不然会伤胃。”
林殊停下动作,看着少年认真的眼神,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暖意。
他点了点头,舀起一勺药汁,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刚碰到舌尖,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就炸开了。
比黄连还苦,比胆汁还涩,带着种灼烧般的辛辣,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窜,***得他舌根发麻,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一抖,药汁洒出来些,溅在粗布衣衫上,留下深褐色的痕迹。
“大人您没事吧?”
狗剩慌忙递过一块脏兮兮的布巾,脸上写满了担忧。
林殊摆了摆手,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感觉整个口腔都被那股苦涩占领了,连带着耳朵眼里都嗡嗡作响。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怕喝中药了,这哪里是药,简首是酷刑。
“太苦了……” 他苦笑了一下,声音因为***而有些变调。
狗剩看着他,突然转身跑出了屋。
林殊正纳闷,就见他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攥着半块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某种糕点。
“大人您先含口这个。”
少年把那半块东西递过来,“这是我娘昨天蒸的杂面糕,有点甜。”
林殊接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麦香。
他咬了一小口,粗糙的口感带着点微弱的甜味,稍微缓解了些口腔里的苦涩。
这大概是这个穷镇子里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谢谢。”
他真心实意地说。
狗剩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有点歪的门牙:“大人您快喝吧,药凉了就没效果了。”
林殊点点头,这次没有犹豫。
他舀起一勺药汁,屏住呼吸送进嘴里,强忍着那股苦涩咽了下去。
然后赶紧咬一口杂面糕,让那点微弱的甜味压下喉咙里的灼痛。
一勺,又一勺。
他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苦的。
狗剩就站在旁边,手里攥着那块布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给他加油鼓劲。
碗里的药汁越来越少,那股腥苦味却仿佛钻进了骨子里,怎么都散不去。
林殊感觉自己的舌头己经失去了知觉,连杂面糕的甜味都尝不出来了。
最后一勺药汁下肚,他把碗递还给狗剩,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
“谢谢大人。”
狗剩接过空碗,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张郎中说,您每天喝三副,过几天伤就能好利索了。”
每天三副?
林殊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宁愿去工地搬一天钢筋,也不想再喝这玩意儿了。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个缺医少药的边陲小镇,他没有别的选择。
要么喝这苦涩的草药,要么让伤口恶化,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他还没救回狗剩的哥哥,还没修好那道破败的城墙,还没搞清楚这个叫北凉国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能死。
“大人,我先回去了,晚点再给您送药来。”
狗剩拿着空碗,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殊,小声说:“大人,谢谢您愿意去救我哥。”
说完,他不等林殊回答,就快步跑了出去,光着的脚丫踩在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林殊靠在土墙上,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口腔里的苦涩还在蔓延,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他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想起那个刚会叫爸爸的小家伙。
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危险,会不会也有像自己这样的陌生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
答案是肯定的。
他相信,无论在哪个世界,总有一些人,愿意为了别人的希望,去承担未知的风险。
就像现在的他。
门外传来赵勇他们***的声音,夹杂着武器碰撞的脆响和人们的低语。
林殊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出发去黑风口了。
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口腔里的苦涩挥之不去,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不知道这趟黑风口之行会不会成功,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为了那个叫狗剩的少年期盼的眼神,为了王大娘哭红的双眼,为了赵勇他们信任的目光,也为了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找到一点存在的意义。
苦涩的草药味还在屋里弥漫,混合着窗外传来的风声和人们的脚步声,构成了一幅奇异而真实的画面。
林殊闭上眼睛,感受着药汁在身体里慢慢发挥作用,感受着这个陌生世界的脉搏。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他,还有更多的苦涩需要他去品尝。
但他己经做好了准备。
就像喝下那碗苦涩的草药,纵然万般抗拒,却也只能一饮而尽。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而明天的太阳,或许会照在黑风口的山口,照在被救回的少年身上,照在那道即将被修好的城墙上。
那将是苦涩之后,最甜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