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南方梅雨季那种带着水汽的潮霉,是混合着干草腐烂、牲畜粪便和某种草药的复杂气味,像块浸了脏水的破布,死死捂住林殊的口鼻。
他费力地张开嘴想呼吸,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似的疼,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眼皮上像压着两块湿泥。
他用尽全力掀开一条缝,模糊的光线刺得眼球生疼,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 土黄色的屋顶糊着层发黑的麻纸,好些地方破了洞,露出里面稀疏的茅草,几缕阳光从破洞里斜射下来,在空气中划出清晰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
这不是医院的无影灯。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粗糙的麻布被褥。
布料硬得像纸板,里面的棉絮结成了团,边缘还露出几根发黄的线头。
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得可怕,绝不是 ICU 里那种消毒过的柔软床单。
“嘶 ——”试图抬胳膊时,右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像有把生锈的铁钳正死死拧着骨头,疼得他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衣衫。
他偏过头,看见胳膊上缠着圈灰扑扑的布条,约莫手指宽,歪歪扭扭地绕了十几圈,边缘处渗出的黑褐色血渍己经结痂,还沾着些干枯的草屑,不知道是什么草药。
这包扎手法,比工地上的急救培训差远了。
“水……” 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大人醒了!”
门外传来个惊喜的女声,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小姑娘跑了进来,梳着双丫髻,发绳是褪色的红布条。
她看见林殊睁着眼,兴奋地往门外喊:“爹!
林大人醒了!
您快进来!”
小姑娘的布鞋前掌磨出了个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
她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尾音微微上翘,林殊费了点劲才听懂。
“来了来了!”
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快步走进来,皮肤黝黑,额头上全是汗珠,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陶碗。
碗沿结着圈白渍,里面盛着浑浊的水,水面上飘着几粒细小的泥沙。
汉子走路时左腿有点跛,裤管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他把碗递到林殊嘴边,粗粝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林殊的下巴,带着泥土的腥气。
“大人您慢点喝,刚晾温的。”
汉子的声音很粗,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张郎中说您从城墙上摔下来,能保住性命就是老天保佑……”城墙?
林殊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记得自己是在三十层的脚手架上,不是什么城墙。
记忆里有暴雨,有哭喊,有湿滑的青苔,还有断裂的木梯 —— 这些画面不属于他,却清晰得仿佛亲身经历。
他下意识地张嘴,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带着股土腥味,却奇异地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水流进气管时呛了一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慢点慢点!”
汉子赶紧放下碗,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您都昏迷三天了,可不能再折腾了。”
三天?
林殊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坠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十五分,就算抢救需要时间,也不可能昏迷三天。
而且他现在躺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医院。
他环顾西周,这是间极小的屋子,土墙坑坑洼洼的,露出里面掺着的麦秸。
墙角堆着半捆干草,散发着霉味,旁边立着个掉漆的木柜,柜门歪着,能看见里面叠着几件同样粗糙的衣衫。
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那把腰刀,刀鞘是黑色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刀柄缠着的布条磨得发亮。
刀身应该很久没出鞘了,边缘结着层薄灰。
这不是他的世界。
这个念头像道闪电劈进脑海,林殊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声响。
他抬起左手,映入眼帘的是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腹上只有薄薄一层茧,绝不是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水泥的手。
这不是他的手!
“现在…… 是哪一年?”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右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汉子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大人您摔糊涂啦?
现在是永熙三年啊。
咱北凉国永熙三年。”
北凉国?
永熙三年?
林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是个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虽然不是历史系学生,但也知道中国历史上根本没有这两个名词。
他猛地想起那些网络小说里的情节,一个荒谬却又唯一的解释浮现在脑海。
他穿越了。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冰凉,像被扔进了冰窖。
他想起妻子抱着儿子站在工地门口的样子,儿子手里攥着那支危险的铅笔;想起母亲总说等这个项目结束,就带他们去三亚看海;想起自己画了一半的地下室抗浮方案,还存在办公室的加密硬盘里……这些都成了泡影。
“哐当” 一声,汉子手里的陶碗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浑浊的水混着泥沙流了一地,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汉子吓了一跳,慌忙去扶他:“大人您咋了?
是不是伤口裂了?
我这就去叫张郎中……别碰我!”
林殊嘶吼着推开他,动作太大牵扯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
后背撞到土炕的墙壁,土墙簌簌地掉下来几块土渣,落在他的脖子里,冰凉粗糙。
陌生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像决堤的洪水。
他叫林殊,二十三岁,三个月前被派到青石镇当县令。
这里是北凉国最北边的县城,挨着北蛮的地界,常年受北蛮骚扰。
三天前,北蛮的小股骑兵突袭,城墙西南角出现了一道裂缝,他带着百姓去修补,结果踩断了腐朽的木梯,从两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这个林殊,和他同名同姓,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老天爷……” 林殊捂住脸,指缝间渗出的泪水滚烫,混合着额头上没擦干净的血渍,又热又黏。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
林殊放下手,看见那个汉子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拉扯。
老妇人的头发花白,用根破布条挽在脑后,脸上布满皱纹,深深的沟壑里积着污垢。
她的粗布衣裳破烂不堪,露出干瘦的胳膊,上面布满了青紫的瘀伤。
“我要见林大人!
让我见林大人!”
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凄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我儿子被北蛮掳走了,他得给我做主啊!”
“王大娘您别闹!”
汉子急得满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首跳,“林大人刚醒,身子虚得很,经不起折腾……我闹?”
老妇人猛地挣脱他,冲进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仰着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林殊:“林大人!
您得救救我儿子啊!
他才十六岁啊!
前天北蛮的人来抢东西,把他抓走了啊!”
林殊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妇人,看着她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看着她哭出血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刚会叫爸爸的小家伙,粉雕玉琢的,捧在手里都怕摔了。
如果…… 如果换成是他……后背的疼痛还在蔓延,像无数根针在扎,陌生的记忆还在冲撞,但此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悄然改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炕沿,一点点坐首身体。
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像是塞了沙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您先起来。”
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平静,“把事情…… 从头到尾告诉我。”
老妇人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县令会是这个反应。
汉子也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林殊靠在土墙上,土墙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稍微缓解了些疼痛。
他看着老妇人,眼神清明:“北蛮人往哪个方向走了?
带了多少人?
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
老妇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往西边去了!
黑风口那个方向!
就十几个骑兵!
他们没说要去哪…… 那些畜生!
抢走了咱家最后一点口粮,还把狗剩抓走了……”说到最后,她又开始哭,哭声压抑而绝望。
黑风口。
林殊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地图,这是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
那是连接青石镇和北蛮草原的一道狭窄山口,两侧是陡峭的山壁,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两匹马并行。
“赵勇,” 林殊看向那个汉子,他记得这个名字,是青石镇的捕头,“咱们镇上能凑出多少人?
有多少武器?”
赵勇愣了一下,赶紧答道:“回大人,加上小的,一共五个衙役,还有两个老猎户能拉弓射箭。
武器…… 就三把锈刀,两张旧弓, arrows 也只剩十几支了。”
林殊的心沉了下去。
就这点人手和武器,别说去追北蛮骑兵,恐怕连守住这破败的城墙都够呛。
他看向窗外,视线穿过破旧的窗棂,落在远处那道歪斜的城墙上。
墙头上的杂草在风中摇曳,像在嘲笑着这徒劳的抵抗。
但他不能放弃。
无论是作为那个在脚手架上坠落的工程师,还是作为这个边陲小镇的县令,他都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去把人都叫齐。”
林殊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他们,准备好家伙事,跟我去黑风口。”
赵勇瞪大了眼睛:“大人!
您疯了?
就咱们这点人,去了也是送死啊!”
“不去,那孩子就真的没救了。”
林殊看着他,眼神坚定,“我们是这里的官,是百姓的指望。
要是连我们都放弃了,他们还有什么盼头?”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
林殊的后背还在疼,胳膊上的伤口***辣的,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但他的心里却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他坐首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这个陌生的世界会给他带来什么。
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就是这个边陲小镇的县令林殊。
他要去救那个叫狗剩的少年,要修好那道破败的城墙,要让这里的百姓能安稳地活下去。
就像他曾经在工地上常说的那句话: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
门外的风卷起尘土,吹过那道破败的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在这间弥漫着霉味的土屋里,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正带着一个边陲县令的躯壳,开始了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次战斗。
他的安全绳断了,但这一次,他要亲手抓住命运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