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缘起·旧物魅影梅雨像是天空漏了底,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整座城市都泡在一种粘稠的、带着腐朽植物气息的潮湿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黑发亮,
倒映着两旁灰扑扑的老建筑和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沈砚裹紧了单薄的风衣,
寒意依旧透过布料钻进骨头缝。他踩着湿滑的石板,
拐进了城西那条更为逼仄的“寻古巷”——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旧货市场。
空气里混杂着霉味、尘土味、铁锈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旧物的沉闷叹息。
他需要素材。作为一个靠挖掘地方志、民间传说和古旧物件糊口的民俗学独立撰稿人,
这种鬼天气反而成了他的“工作日”。
雨水冲刷着摊位上蒙尘的旧钟表、缺口的瓷碗、模糊不清的老照片,也冲刷着时光的印记。
他在一个个摊子前逡巡,目光锐利又带着点漫不经心,像在浑浊的水流里筛淘金砂。
巷子深处,光线愈发昏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块油毡布勉强支起个小摊,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脑门锃亮、眼珠骨碌碌转的男人,
正就着一点微弱的光线擦拭一个铜烟嘴。沈砚的目光掠过一堆杂乱的铜器、褪色的绣片,
最终被货架最底层、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长条形物件攫住了。那是一把伞。沈砚蹲下身,
拂去上面的积尘。伞柄和伞骨是极好的湘妃竹,深紫褐色的斑点如同凝固的泪痕,触手冰凉,
却又在冰凉之下,隐隐透出一丝奇异的温润,仿佛上好的古玉。他下意识地捻动伞骨,
那触感细腻得不像竹木。伞面是沉静的靛蓝色,丝绸般的质地,边缘有些磨损,
但主体保存完好。伞面上绘着一个古装女子,身姿窈窕,斜倚着栏杆,眉目低垂,画工精绝,
衣袂飘飘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愁与……审视?“老板,这把伞怎么卖?
”沈砚抬头问摊主钱贵发。钱贵发放下烟嘴,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沈砚手中的伞,
又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闪烁:“哟,先生好眼力。老东西了,有年头了,
正经的苏工油纸伞。”“苏工?这伞骨可不一般。”沈砚摩挲着那温润的竹骨。“嘿,
祖上传下来的呗,谁知道呢。年头是够老,您要是诚心要,给这个数。
”钱贵发伸出三根手指。沈砚还了个价,钱贵发也没多纠缠,
嘟囔着“雨天生意难做”、“这伞搁我这儿也是落灰”,就爽快地收了钱。成交后,
他像是卸下什么包袱,又低头摆弄他的烟嘴,不再看沈砚一眼。沈砚撑开伞,
伞骨发出一阵极轻微、如同关节摩擦的“吱呀”声。一股幽冷奇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像是陈年的老木头,又混合着某种冷冽的、难以辨识的异域花香,
还隐隐透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这香气钻入鼻腔,竟让人心神微微一荡。
他注意到伞面撑开时,那伞面上的古装女子,低垂的眼睫在昏光下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哀怨的眼神,竟似流转着,若有若无地瞟了他一眼。沈砚心下一凛,下意识地合上伞,
那香气和异感瞬间被隔绝。他摇摇头,一定是雨气氤氲,光线迷蒙,
加上自己连日查找资料心神疲惫,看花了眼。但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不安,
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回到租住的旧式公寓,沈砚将油纸伞小心翼翼地立在书房角落。
窗外雨声潺潺,室内光线昏暗。他坐在书桌前整理白天拍下的资料照片,
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把伞。它静静地立在那里,
靛蓝色的伞面在昏暗中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夜深了。沈砚被一阵细微的“吱呀”声惊醒。
不是雨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在极缓慢地伸展。
声音来自书房方向。他心头一紧,轻轻下床,赤脚走到书房门口,猛地按亮开关。
刺眼的白光下,书房里一切如常。油纸伞好好地立在角落。只有窗外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是错觉?他走近伞,仔细端详。伞面女子依旧低眉顺眼。他伸出手指,轻轻碰触伞面。
丝滑冰凉的触感。他又去碰那温润如玉的伞骨。就在指尖接触伞骨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仿佛伞骨深处埋藏着一点微弱的活火。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伞,不对劲。
接下来的几天,那股若有若无的视线感始终缠绕着他,尤其在书房,在那把伞的附近。
有时他正伏案疾书,会突然感觉后颈发凉,猛一回头,却只有那把静默的伞。有时深夜,
那“吱呀”声会再次响起,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他尝试查阅关于特殊油纸伞、伞灵、民间邪术的资料,但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
只有零星模糊的只言片语,不得要领。唯一有点关联的,是附近一条老街上的“素琴伞铺”,
据说祖上曾是制伞名家,
如今只剩下一个七十多岁、沉默寡言的张素琴阿婆守着个半死不活的小铺面。沈砚的心,
沉在疑虑和一种莫名的不安里,像沉在窗外连绵不绝的、冰冷的雨水中。
2.吞噬·雨夜惊魂又一场豪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板路上,
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傍晚时分,沈砚下班回家,刚走到自己租住的旧公寓楼下,
就看见花店门口站着个焦急的身影。是花店的店员苏棠。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
此刻被斜扫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显得单薄又无助。她抱着胳膊,
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小脸皱成一团。花店的门锁着,看来她是被这场急雨困在了外面。
“苏棠?”沈砚走近,撑开自己那把普通的折叠伞,但雨太大,伞显得太小。“沈先生!
”苏棠看到他,眼睛一亮,随即又垮下来,“雨太大了,我忘带伞了,
回不去……”沈砚犹豫了一下。他手里除了自己的折叠伞,还拿着那把刚买的古董油纸伞。
苏棠的目光很快就被他手中那把靛蓝色的油纸伞吸引住了。“哇,沈先生,
你这把伞……好漂亮啊!”苏棠的视线黏在伞上,发出由衷的赞叹,
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喜爱,“是古董吗?我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油纸伞!
”那赞叹里,是否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羡慕他拥有这样一件独特而美丽的东西?
沈砚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被自己的多疑压了下去。他只是个穷撰稿人,
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嗯,旧货市场淘的。”沈砚含糊道。“沈先生,
能不能……借我撑一下?”苏棠恳求地看着他,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就撑到巷口,
我朋友说来接我,就在巷口!这雨太大了,我……”她指了指自己湿透的衣服,打了个寒噤。
沈砚看着女孩湿漉漉的可怜模样,又看了看手中那把散发着幽冷气息的古董伞。
书房里的异响、那若有若无的视线感、伞骨诡异的温润触感……所有的不安瞬间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说这伞有点邪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说?说自己疑神疑鬼?
说一把伞会“动”?太荒谬了。也许真的只是自己精神过敏。“好吧,你小心点用。
”沈砚最终还是心软了,将油纸伞递了过去,同时把自己的折叠伞也塞给她,“两把都拿着,
保险点。”“谢谢沈先生!您太好了!”苏棠惊喜地接过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撑开。
靛蓝色的伞面在灰暗的雨幕中如同一朵诡异绽放的幽兰,
那股混合着陈木、冷香和铁锈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苏棠深吸了一口气,
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好香啊……”她撑着伞,快步冲进雨幕,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沈砚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头那股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这雨一样,越来越沉重。
一夜无眠。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加凶猛,如同天河的闸门被彻底打开。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如墨。沈砚顶着两个黑眼圈下楼,准备去街角买早点。
路过苏棠的花店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花店大门紧闭,没有开张的迹象。这很正常,
雨这么大。沈砚这样想着,脚步却没停,走向巷口。
雨水在狭窄的巷子里汇成浑浊的小溪流淌。
就在花店旁边那条通向垃圾堆放点的、更为幽深潮湿的死胡同口,
沈砚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把靛蓝色的油纸伞。
它孤零零地、诡异地撑开着,立在巷口。伞骨在风雨中纹丝不动,
伞面被雨水冲刷得异常鲜亮,靛蓝的色泽仿佛有了生命,在灰暗中妖异流淌。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以伞为中心,半径大约一米多的圆形地面,竟然异常干燥!
与周围湿漉漉、泛着水光的地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将雨水彻底隔绝在外。伞下空空如也。没有苏棠,也没有任何她存在过的痕迹。只有这把伞,
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立在清晨的凄风苦雨中。苏棠失踪了!恐慌像冰冷的毒蛇,
瞬间缠紧了沈砚的心脏。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公寓报了警。
负责这起失踪案的是个四十多岁、身材敦实、脸上带着长期熬夜痕迹的警官,赵振国。
赵警官带着人来了,勘察现场,询问情况。面对沈砚语无伦次地讲述这把伞的诡异,
尤其是伞下干燥的地面时,赵警官皱紧了眉头,
用一种看神经病或者看为了吸引眼球而编造离奇故事的文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几遍。
“沈先生,我们理解你作为邻居和朋友的心情。但破案要讲证据。”赵警官语气还算客气,
但透着明显的不以为然,“一把伞自己撑开?伞下没雨?这可能是风吹的,
也可能是伞的质量好,雨水滑落得快,视觉误差。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苏小姐本人。
她有没有男朋友?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经济状况怎么样?这才是调查方向。
”他指挥手下将伞作为“现场遗留物”小心收走取证,然后结束了初步问询。沈砚知道,
赵警官根本不信。那把伞被警方当作普通物证收走,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不祥的包袱。但苏棠那张年轻鲜活的脸,
和她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是那把伞!
一定是那把伞!他必须弄清楚它的来历!他先找到了旧货市场的钱贵发。
钱贵发正在摊位上打盹,被沈砚摇醒,一听是问那把油纸伞,眼神立刻躲闪起来。“哎哟,
沈先生,那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钱贵发搓着手,一脸市侩的关切。
“买伞那个女孩失踪了!就在撑了那把伞之后!”沈砚紧紧盯着他,“这伞你到底哪来的?
什么来历?”“失踪了?”钱贵发脸上肥肉抖了抖,随即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天呐!
这……这跟我可没关系啊!伞是我收来的旧货,就在……就在城南那边,一个老头急着用钱,
当给我的!具体哪家我哪记得清?年头太久远了!就是个老物件,谁知道它有什么问题?
晦气!真晦气!”他连连摆手,矢口否认,眼神飘忽,言语前后矛盾,
只反复强调自己就是个倒腾旧货的,什么都不清楚。沈砚知道从钱贵发嘴里撬不出真话。
他想起了那个名字——素琴伞铺。撑着伞,沈砚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被雨水浸泡的老城区,
终于在一个极其僻静的、几乎被爬山虎完全覆盖的老街角落里,找到了那间“素琴伞铺”。
铺面很小,木门老旧,窗玻璃上糊着厚厚的灰尘,
只能隐约看见里面挂着的几把式样古旧的油纸伞。一块油漆剥落的招牌在风雨中微微摇晃。
沈砚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试着推了一下,门竟然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桐油、竹篾和旧纸张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暗,
只有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仿佛凝固了一般。:“张阿婆?
”沈砚试探着叫了一声。藤椅上的身影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
浑浊的眼睛如同蒙着灰翳的玻璃珠,直勾勾地看向沈砚。
当她的目光落在沈砚手中那把刚刚收回来、还在滴水的靛蓝色油纸伞上时,
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她枯瘦的身体猛地从藤椅上弹起,
又因为无力而跌坐回去,像一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她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藤椅扶手,
骨节泛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伞……伞……”她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孽……报应啊……报应……”她的眼神死死钉在那把伞上,
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悔恨。她像是看到了地狱的入口。“张阿婆!
这伞到底怎么回事?它害人了!一个女孩失踪了!”沈砚急切地追问。
“不能说……不能说……锁起来……埋了……烧了……”张素琴阿婆语无伦次地低语着,
猛地摇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涌出,
“……太晚了……它醒了……它找来了……”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
几乎是扑向沈砚,却不是攻击他,而是用颤抖的手死死抓住门框,用尽全身力气,
“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从里面插上了门栓。任凭沈砚在外面如何拍打呼喊,
里面再无半点声息,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张素琴阿婆那惊恐欲绝的反应,
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证实了沈砚最深的恐惧。这把伞,绝非凡物!
它身上背负着血淋淋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苏棠的失踪,绝非偶然!
沈砚回到他那间被雨声包围、更显阴冷潮湿的公寓。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越收越紧。他把自己关进书房,像一头困兽。警方那边毫无进展,苏棠如同人间蒸发。
那把伞作为“无直接关联物品”被还了回来,此刻就立在墙角,
像一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幽灵。他必须知道真相!必须!
他调动了所有民俗学研究者的人脉和资源,一头扎进市图书馆最深处尘封的故纸堆里,
又辗转托人进入地方档案馆的库房。霉味刺鼻,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他一页页翻过那些早已无人问津的地方志、野史杂录、民间巫傩秘术手抄本,
手指被粗糙发脆的纸张边缘割破也浑然不觉。眼睛布满血丝,精神却高度亢奋,
像在绝望的深渊里寻找一根救命的蛛丝。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