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狝血诏十二岁那年的秋狝,风里都卷着金铁与热血的气息。胯下骏马疾驰如电,
蹄声如急鼓般敲打着围场坚实的地面,震得我血脉贲张。
手中那张牛角硬弓早已被汗水浸得滑腻,弓弦勒进虎口,留下灼热的痛感。我眯起眼,
视线紧紧咬住前方那头左冲右突、试图撕裂包围的雄鹿。
它漂亮的犄角在刺目的秋阳下划出绝望的弧光。“令月!”二哥爽朗的呼喊被风声扯碎,
从左侧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意气,“别让它钻了林子!”话音未落,
我已引弓如满月。指尖一松,箭镞撕开空气,带着尖锐的厉啸,
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雄鹿修长的脖颈。巨大的冲力带得那健硕的身躯向前猛地一栽,轰然倒地,
溅起一片枯黄的草屑和尘土。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在四周炸开。我勒住缰绳,
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发出胜利的长嘶。利落地翻身下马,靴底踏上尚带余温的土地,
走向那仍在微微抽搐的猎物。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
将我绣着繁复萧氏族徽的朱红猎装照得一片辉煌,袖口精致的金线滚边反射出点点刺目的光。
抽出腰间那柄镶嵌着绿松石的锋利金簪——那是母亲在我生辰时亲手所赐,我俯下身,
用簪尖挑开雄鹿颈部箭伤处的皮肉,动作娴熟而冷静。温热的鹿血瞬间涌出,
沿着簪身蜿蜒流下,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浓稠而诡异的暗红光泽,
几乎与我猎装的颜色融为一体。血腥味浓烈地弥漫开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冲入鼻腔。
就在此刻,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如滚雷般由远及近,粗暴地碾碎了围场的欢腾。我抬起头,
逆着光,看见几名风尘仆仆、甲胄歪斜的传令兵策马狂奔而来,
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刷出道道沟壑,只剩下惊惶的惨白。领头一人几乎是滚落马鞍,
踉跄着扑倒在御座前的尘埃里,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陛下!八百里加急!
北境……北境急报!萧老将军……萧少将军……战……战殁!”死寂。
方才还喧嚣鼎沸的围场,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风声呜咽着掠过枯草,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簌簌声。高踞在明黄御座上的身影,
那位刚刚登基不久的新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金樽。
阳光落在他年轻却已显阴鸷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战殁?”他的声音不高,
却像冰锥般刺穿死寂的空气,“萧家父子,国之柱石,
竟双双……”那传令兵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双手高高捧起一卷明黄帛书,
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陛……陛下……阵亡军报……”新帝的目光,
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玩味,越过那颤抖的军报,越过死寂的人群,
最后精准地、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依旧半跪在雄鹿的尸体旁,
金簪的尖端还残留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浓稠的鹿血。指尖冰凉一片,
刚才引弓射鹿时那股滚烫的力气,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空茫的麻木,
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住了每一寸骨头缝。他轻轻抬了抬手指,
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立刻小步趋前,接过那卷染着血污和尘土的军报,恭敬地展开。
新帝的目光扫过帛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幽暗的光,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口玉言的森然:“萧氏父子,为国捐躯,忠勇可嘉。”他顿了一顿,
目光再次锁住我,如同冰冷的铁钳,“然,其统兵不利,致使大军溃败,
边关震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微微前倾身体,
视线扫过我和身后同样僵立如雕塑的母亲、嫂嫂们,
唇边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萧家女眷,即日褫夺诰命,充入掖庭,永世为奴。
以儆效尤。”“哗啦”一声,那卷沉重的明黄帛书被内侍随意地掷下御阶,翻滚着,
沾满了尘土和枯草,最终摊开在我的面前。上面墨迹淋漓,
清晰地写着父兄的姓名和那冰冷的“战殁”二字。一滴鹿血,
恰在此时从我指间的金簪上坠落,“啪嗒”一声,正正砸在“萧”字之上。那浓得发黑的血,
迅速在明黄的帛书上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污迹,像一朵骤然盛开的、狰狞的复仇之花。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地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母亲低低的呜咽如同垂死小兽的哀鸣,嫂嫂们压抑的啜泣被死死堵在喉咙里,
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抖动。无数道目光,有怜悯,有惊恐,
更多的却是冰冷的审视和幸灾乐祸的窥探,像无数根无形的针,
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慢慢站直身体。膝盖被地上的碎石硌得生疼,
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目光死死钉在那卷被鹿血污损的诏书上,那抹刺目的红,
灼烧着我的眼,也烙进了我的魂魄深处。指尖,
因用力攥紧那冰冷的金簪而失去最后一丝血色,指节绷得惨白。簪尖硌着掌心,
带来一丝锐利的痛楚,这痛楚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悲恸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不能倒。萧令月,你不能倒在这里。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毒火,
冰冷而清晰地燃烧起来: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活下去!
2 掖庭寒夜深秋的掖庭,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湿冷的霉味,像陈年的裹尸布,
紧紧贴在人脸上。我蜷缩在通铺最靠墙的角落,身下是薄薄一层散发着馊味的稻草,
草梗坚硬地刺着皮肤。粗硬的麻布囚衣裹在身上,
摩擦着白日被管事嬷嬷鞭笞留下的道道火辣伤口,
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起一片钻心的痛楚。其他女奴早已在疲惫和绝望中沉沉睡去,
发出断续的、痛苦的呓语和压抑的抽泣。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
在昏浊的月光勉强透进来的缝隙里,亮得惊人。那不是泪光,是烧得通红的炭,
是淬了毒的冰凌。白天那场“杀威棒”的痛楚还残留在每一寸骨缝里,
管事嬷嬷那张刻薄扭曲的脸和尖锐的咒骂犹在耳边。但我脑中反复回响的,
却是那卷诏书掷落尘埃的声音,是母亲被粗暴拖走时最后那声破碎的呼唤,
是父兄名字上那抹刺目的、浓稠的鹿血。活下去。这三个字不再是空洞的意念,
而是化成了齿间冰冷的铁锈味。我慢慢松开紧咬的下唇,舌尖尝到一丝腥甜。这血腥味,
竟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掖庭的夜,漫长而寒冷。
当熹微的晨光艰难地挤进高墙上那扇窄小的气窗时,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带着浓重露水的寒气涌了进来。一个佝偻的身影,拖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
脚步蹒跚地挪了进来。是负责倒夜香的哑奴老赵头,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皮,
浑浊的眼睛永远低垂着。“起来!一群懒骨头!等着喝馊水吗?”尖利刻薄的嗓音紧随其后,
掖庭的管事嬷嬷,那个一脸横肉的王嬷嬷叉着腰站在门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在通铺上逡巡,“都给我滚起来干活!尤其是你!”她的鞭梢精准地指向角落里的我,
带着破风声,“晦气的罪奴!别装死!去,把西六所那边的恭桶都给刷干净了!刷不完,
今天别想有半粒米!”鞭梢带起的冷风刮过脸颊。我没有抬头,沉默地爬起来,
动作牵扯到背上的鞭伤,疼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立刻被旁边一个同样瘦小的女奴扶了一把。那女奴飞快地缩回手,眼中充满恐惧。
我稳住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顺从地走过去,
接过老赵头递过来的、沾满污秽、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硬毛刷子和一个沉重的木桶。
冰冷的木柄硌着掌心结了血痂的伤口。王嬷嬷哼了一声,扭着肥硕的身子走了。
老赵头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快地、不易察觉地扫过我麻木的脸,又低了下去,
继续拖着他沉重的木桶,沉默地挪向下一间囚室。沉重的木桶拖在粗粝的石板地上,
发出单调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西六所是靠近冷宫的一片区域,荒僻阴森,宫墙高大,
将本就稀薄的阳光彻底隔绝。秋风卷着枯叶在空荡的宫道上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排排污秽不堪的恭桶堆在角落,苍蝇嗡嗡地绕着飞。我蹲下身,
将冰冷的刷子浸入浑浊刺鼻的碱水里。手背上昨日被滚水烫出的水泡还未消,被碱水一浸,
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我咬着牙,面无表情地将刷子用力按在一个结满污垢的桶壁上,
开始机械地、用力地刷洗。一下,又一下。污秽被刷开,留下道道浅痕。
冰冷的碱水顺着刷柄流下,浸透了本就单薄的囚衣,刺骨的寒意贴着皮肤往里钻,
背上的鞭伤被寒气一激,更是火辣辣地疼。额上渗出的冷汗混着溅起的脏水,顺着鬓角流下。
“哟,这不是萧家的千金小姐吗?怎么,金枝玉叶也来干这下贱活儿了?
”一个带着浓重讥诮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我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来人是同屋的张氏,一个因家人获罪被牵连入掖庭的妇人,平日里最爱欺软怕硬,
尤其喜欢在嬷嬷面前踩低捧高,把对新来的、尤其是曾经身份高贵者的刁难当作唯一的乐趣。
见我不理睬,张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轻视的恼羞成怒:“摆什么谱!
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呢?呸!一家子丧门星!克死父兄不够,还要来脏我们的地儿!
”她上前一步,故意狠狠一脚踢翻了我身边盛着脏水的木盆。哗啦!
腥臭冰冷的脏水猛地泼溅出来,瞬间浇了我一头一脸,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冻得我一个激灵。
刺鼻的恶臭直冲脑门。“哎呀!手滑了!”张氏夸张地叫了一声,脸上却带着恶毒的快意,
“对不住啊,萧大小姐!这地方滑,您可得多担待!”冰冷的脏水顺着额发滴落,
模糊了视线。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包裹着我。
背上的鞭伤、手上的烫伤、被脏水浸泡的刺骨寒冷,
还有张氏那聒噪刺耳的讥笑……所有的一切,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神经。
一股暴戾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麻木。
指尖死死抠住了硬毛刷粗糙的木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老,像是被风送过来的,
极其模糊地钻进我的耳朵:“活下来……再说。”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道冰冷的雪水,
瞬间浇熄了我心头那点即将燎原的怒火。是老赵头?他刚才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木桶,
似乎刚从这条宫道尽头慢吞吞地挪过去。活下来……再说。这四个字,如同烙印,
再次狠狠地烫在心上。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那冰冷的、带着恶臭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
却也让濒临失控的头脑强行冷静下来。我没有抬头看张氏那张写满恶意的脸,
只是默默地将被踢翻的木盆扶正,仿佛刚才那场羞辱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然后,
重新拿起刷子,弯下腰,更加用力地刷洗着下一个肮脏的恭桶。刷毛刮擦着粗糙的桶壁,
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张氏讨了个没趣,又见我毫无反应,只得悻悻地啐了一口,
扭着腰走了。我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刷洗的动作。脏水混合着汗水,从下颌滴落,
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眼神却落在浑浊水面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沾满污秽、苍白麻木的脸,
只有那双眼睛深处,那一点幽暗的寒芒,如同深埋在灰烬下的火星,未曾熄灭。
3 深宫毒火十年。掖庭的十年,像一把迟钝的锉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锉磨着人的皮肉、骨头,最后是灵魂。最初的彻骨之痛早已被冰冷的麻木覆盖,
如同覆盖在伤口上的厚厚冰层。然而那冰层之下,复仇的毒火从未熄灭,
反而在深宫无尽的黑暗与算计中,被淬炼得更加纯粹、更加致命。
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凭着一腔孤勇和仇恨硬碰硬的罪奴。十年的光阴,
足够我在皇后与贵妃这两座庞然冰山间狭窄的缝隙里,学会如蛇般游走,如藤蔓般攀附,
如毒药般无声渗透。皇后端庄威严,却因膝下无子而根基不稳,
对皇帝身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敏感异常。贵妃年轻娇艳,仗着帝宠和诞下皇子的功劳,
气焰嚣张,一心要扳倒皇后取而代之。这深宫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
只有永恒的利益与猜忌。而我,萧令月,一个在她们眼中卑微如尘、命如草芥的掖庭婢女,
却成了她们各自棋盘上一枚看似不起眼,却又能偶尔递出关键信息的棋子。
我替皇后留意贵妃宫里的异常动静,将某个小宫女与宫外侍卫私相授受的蛛丝马迹,
“不经意”地透露给皇后身边的心腹老嬷嬷。当那个小宫女被杖毙于宫门之外,
凄厉的惨叫响彻宫墙时,我正低眉顺眼地跪在廊下擦拭冰冷的地砖,
指尖感受着砖缝里渗出的、仿佛永远擦不净的寒意。皇后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我的头顶,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我也为贵妃传递过皇后有意拉拢某位中立老臣的消息,
让贵妃得以抢先一步,在皇帝耳边吹起了枕边风。当那位老臣被寻了个由头外放,
皇后在坤宁宫摔碎了心爱的白玉盏时,我正捧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牡丹,
恭敬地送到贵妃的梳妆台前。贵妃葱管般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像血,
她娇笑着对镜自照:“还是你这丫头伶俐,这花儿衬得本宫气色真好。
”她赏了我一枚成色普通的银簪。我伏低身子谢恩,将簪子紧紧攥在手心,
那冰冷的金属硌着掌纹。抬起头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卑微。只有我自己知道,
每次在她们面前俯首帖耳,每一次传递那些足以致人死地的信息,
心口那处名为“萧令月”的空洞,就被冰冷的恨意填补一分。她们的笑容和恩赏,
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早已结痂的尊严上。十年磨砺,
我成了她们眼中最“玲珑剔透”、最“安分守己”的解语花。我的“安分”,
是知道何时该聋,何时该哑,何时该恰到好处地“看见”和“听见”。我的“伶俐”,
是懂得如何将淬毒的匕首,包裹在甜美的蜜糖里,递到需要它的人手中。
这深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阴谋和血腥。而我,在其中游走,呼吸着这腐朽的空气,
将每一缕血腥气都化为滋养恨意的养分。4 风雪惊变机会,
在第十个年关将近的一个飘雪的黄昏,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那日,我奉贵妃之命,
将几卷新誊抄好的《金刚经》送往甘露殿——皇帝近来潜心向佛,常在此处静修。
殿内檀香缭绕,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殿外的风雪声。皇帝正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阴郁。一个穿着深青色内侍服的老太监,背对着殿门,
佝偻着腰,正在御案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散乱的奏章。我屏息凝神,
将经卷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几案上,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正要躬身退出,
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御案一角。那里,随意地压着一叠半旧的文书,
最上面一份的卷轴边缘,露出一角褪了色的明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要冲破喉咙。那颜色……那颜色太熟悉了!
刻入骨髓的熟悉!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的眼睫却在剧烈地颤抖。余光里,
那老太监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依旧专注地整理着。而软榻上的皇帝,呼吸平稳,
仿佛已然睡去。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檀香的味道变得刺鼻,
殿内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终于,那老太监将整理好的奏章抱在怀里,转过身,
似乎要送往别处归档。就在他转身、视线离开御案的刹那!我的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积蓄了十年的力量在瞬间爆发。没有一丝犹豫,如同捕食的猎豹,一个极其迅捷的矮身滑步,
借着御案和高背椅的遮挡,闪电般探手,
指尖精准地捏住了那叠旧文书最上面一卷的卷轴末端!入手的感觉冰冷而沉重。
指尖触到那熟悉的、带着韧性的明黄帛书质地,
还有……一丝早已干涸、却仿佛依旧带着铁锈腥气的、极其细微的颗粒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来不及看!也绝不能看!
在老太监的脚步声即将转回来的前一瞬,我已将那卷东西闪电般抽出,死死地攥在掌心,
借着宽大宫装的袖口遮掩,猛地缩回手,身体顺势重新挺直,低垂着头,
做出整理衣摆的样子。动作快如鬼魅,一气呵成。老太监抱着奏章,慢吞吞地从我身边走过,
浑浊的眼珠似乎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又似乎没有。他径直走出了殿门。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飘飞的雪幕中,我才敢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藏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攥着那卷冰冷坚硬的帛书,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咔哒”声。
掌心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那陈旧的卷轴表面。甘露殿的殿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
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内里沉滞的檀香与殿外呼啸的风雪。
我沿着宫墙下覆雪的甬道快步走着,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却丝毫无法冷却我胸腔里那团滚烫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烈焰。袖中那卷帛书,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我的小臂内侧,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十年了!
这深宫如同一座巨大的冰窟,将我的血肉和记忆都冻得麻木。可此刻,这卷东西,
仅仅是隔着衣袖的存在感,
就足以唤醒那被冰封在最深处的、十二岁秋日围场上刺骨的绝望和血腥!脚步越来越快,
几乎要跑起来。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绝对安静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掖庭西北角,有一处早已废弃的柴房,堆放杂物,平日里人迹罕至,只有老鼠在此安家。
我闪身进去,反手死死闩上那扇破旧不堪、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霉味。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屋顶破损的瓦片缝隙里透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蛛网的土墙,我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我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地从袖中抽出那卷帛书。
那熟悉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陈旧。
帛书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卷轴上的朱漆也剥落了不少。但当我颤抖的手指,
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它展开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眼前熟悉的字迹,
力透纸背,是兵部呈报紧急军情的制式文书。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钎,
重围……力竭殉国……长子萧锋……断后阻敌……身中二十七箭……壮烈……”父兄的名字,
萧震,萧锋。那冰冷的“殉国”、“壮烈”……每一个字都扭曲着,跳跃着,
带着十年前围场上那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然而,我的目光,
却像被无形的磁石死死吸住,死死钉在帛书最下方,那枚巨大而刺目的印记上!
不是兵部的印鉴。不是枢密院的关防。那是一方朱砂印泥钤盖的印记!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