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岁的封米家在人潮里瞥见一个侧影,心脏骤停。
>二十年前叶梦佳握着他的手说:“等我们老了就开个废品回收站,你收垃圾,我记账。
”>后来他陪投资人喝酒时,她攥着孕检单在雨里等了整夜。>此刻他颤抖着穿过人群,
却见她无名指戴着钻戒,正弯腰对金发男孩笑:“艾伦,车要开啦。
>广播响起“开往深圳北的G2046次开始检票”——那是他们年轻时约定要定居的城市。
>他摸出珍藏二十年的照片背面,还留着她的笔迹:“垃圾大王和记账婆永不分离。
”>照片被风吹向铁轨时,她突然回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相遇,
她眼底掠过一丝他无法解读的涟漪。>然后轻轻转回去,牵起孩子的手汇入检票的人流。
---广州南站巨大穹顶之下,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的杂烩汤,
混合着各地方言、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噪音、还有无处不在的列车广播。
五十二岁的封米家拖着那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得厉害的登机箱,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挪。
出差结束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他只想快点穿过这喧嚣的迷宫,
找个角落坐下来,抽根烟,让被航班和报告搅成一团浆糊的脑袋歇口气。
不锈钢的巨大柱子光可鉴人,映出他花白的鬓角和眼角深刻的纹路,
像被岁月用刻刀狠狠凿过。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攒动的人头和炫目的电子指示牌间扫过,
掠过快餐店刺眼的灯箱,扫过席地而坐、满面风尘的旅人。就在这时,
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点微光,一种深埋于骨髓、早已被时光尘封的熟悉感,
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麻木的神经。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
骤然停跳了一拍。他猛地定住脚步,登机箱的轮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人群推搡着他,
抱怨声被隔绝在耳外。他不管不顾,近乎粗鲁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
目光死死锁住十几米开外、靠近“B12”检票口指示牌下那个刚刚侧对着他的身影。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米白色风衣的女人,背影纤瘦挺拔,头发松松挽在脑后,
露出修长优美的颈项。她正微微侧身,似乎在检视手中那张小小的车票。
仅仅是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那线条,那下颌微微扬起的角度……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
瞬间劈开了二十年的沉沉暮霭,直直击中了封米家记忆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的一切声音——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孩子的哭闹、行李箱的轰鸣——瞬间被抽成了真空。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倒拨回去,汹涌的潮水裹挟着褪色的画面,轰然撞进脑海,
撞得他眼前发黑。***那是二十多年前,大学城后门那条永远油腻腻的小吃街尽头,
他和叶梦佳挤在由学生宿舍改造的、不足十平米的“创业办公室”里。
空气混杂着泡面味、汗味和主机风扇的焦糊味。
桌上散乱着电路板、焊锡丝和印着“垃圾识别分类助手APP”字样的简陋策划书草稿。
窗外是南方夏天特有的闷热粘稠的夜。“我说老封,你这‘垃圾识别’APP,真有人用?
”隔壁宿舍的老王叼着烟,探进半个身子,
指着屏幕上一堆复杂的代码和模糊的垃圾图片识别模型,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戏谑,
“谁会闲着没事对着垃圾桶拍照啊?有这功夫,游戏不香吗?妹子不香吗?
”他夸张地耸耸肩,引来门口几个看热闹的男生一阵哄笑。
封米家盯着屏幕上又一次识别失败的“厨余垃圾”标签,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几下,
却挤不出反驳的话。汗水顺着他年轻紧绷的侧脸滑下,滴在键盘的空隙里。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覆在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的手上。封米家猛地一颤,抬起头。
叶梦佳就坐在他旁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着她清秀专注的侧脸。
她没看那些起哄的人,清澈的目光越过屏幕,落在他写满沮丧的眼睛里,声音不大,
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盖过了那些嘲笑:“但我觉得,能坚持做环保的人,很酷。
”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手指在他汗湿的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
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笃定:“等我们老了,干不动这高科技了,
就找个地方开个废品回收站吧!
你负责开着你的‘智能回收车’——哪怕就是三轮车呢——满世界收垃圾,我呢,
就坐镇大本营,给你记账!”封米家怔怔地看着她眼中跳动的光,像夏夜的萤火,
微弱却执拗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点凉意瞬间被两人的体温熨烫。他喉头滚动,想说什么豪言壮语,
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好!
”叶梦佳笑起来,眉眼弯弯,另一只手拿起桌上那本写满公式的草稿本,翻到空白的一页,
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然后撕下来塞进他手心。封米家低头,
看到一行娟秀的字迹:>垃圾大王和记账婆,永不分离。纸页微糙的触感,
此刻隔着二十年的时光洪流,依旧清晰地灼烫着他口袋里的指尖。
***回忆的潮水轰然退去,留下冰冷的现实沙滩。封米家浑身一激灵,
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痛感。B12检票口前,
那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女人已经转过了身。不是幻觉!那张脸,虽然被岁月精心雕琢过,
添了风霜,刻下了细纹,眼角眉梢沉淀着时光赋予的从容与沉静,但骨子里那份清丽,
那熟悉的轮廓,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是叶梦佳!她正微微弯腰,
对着身旁一个约莫七八岁、顶着一头灿烂金发的外国小男孩说话。
孩子穿着帅气的牛仔外套和小皮靴,背着个小小的蓝色双肩包,正仰着头,
一脸兴奋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叶梦佳脸上漾开的笑容,温柔得能融化初春的薄冰,
那是封米家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一种属于母亲的、全然放松的幸福光辉。就在她抬手,
似乎想帮小男孩整理一下背包带子时,无名指上那一点璀璨的光芒,像淬了毒的冰针,
狠狠扎进了封米家的眼底——一枚设计简洁却足够耀眼的钻戒,稳稳地套在那里,
宣告着一个他完全缺席的、属于她的安稳人生。“艾伦,车要开啦!要抓紧时间咯!
”叶梦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她的普通话标准圆润,
早已洗去了当年那个小城姑娘略带方言尾音的痕迹,显得成熟而干练。
“艾伦……”封米家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那个遥远的、闷热的夜晚,
她依偎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口无意识地画着圈,
憧憬着未来:“……要是以后我们有个混血宝宝,就叫艾伦好不好?
阳光、大海的味道……”他当时笑着吻她的发顶,胸腔里鼓胀着甜蜜的酸涩,
觉得未来像一片金灿灿的麦田,触手可及。“艾伦……”他再次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喉咙里泛起浓重的铁锈味。就在这时,头顶巨大而冰冷的电子广播声,
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覆盖了整个喧嚣的大厅:“各位旅客请注意,
开往深圳北站的G2046次列车,
现在开始检票……”“深圳北……”封米家像被这三个字烫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
脊背撞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那个闷热的“办公室”兼小窝里,
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张张深圳的高楼大厦、碧蓝海湾的照片,一遍遍规划着。
她总是把头靠在他肩上,眼睛亮晶晶的:“米家,等我们赚够了钱,就去深圳!买个小房子,
阳台要对着海!”他搂着她,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应着:“好,去深圳,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那些带着体温的誓言,此刻被这冰冷的广播无情地唤醒,
又狠狠地摔碎在他脚下。深圳北。G2046。他们年轻时约定要扎根、要面朝大海的城市。
如今,这趟列车就要载着她和她的艾伦,
驶向那个他们共同描绘过、却最终只有她抵达的未来。指尖在微微颤抖,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不受控制地探进西装内袋。那里,
常年放着一张硬质的、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圆润发毛的旧照片。他把它抽了出来,
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照片是彩色的,但色彩已经有些黯淡失真。
背景是大学校园里那棵著名的老榕树,虬枝盘错。照片上的他,
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印着摇滚乐队logo的廉价T恤,头发乱糟糟的,咧着嘴,
笑容傻气又明亮,带着那个年纪独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扬。
他紧紧搂着身边的女孩——叶梦佳。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碎花连衣裙,扎着高高的马尾辫,
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身体微微靠向他,头亲昵地枕在他的肩窝。
阳光透过茂密的榕树叶,在他们年轻的、毫无阴霾的脸上跳跃,洒下细碎的金斑。
封米家的拇指,带着二十年积攒下来的粗粝,
一遍遍、近乎贪婪地抚摸着照片上那张青春洋溢的脸,仿佛想穿透薄薄的相纸,
重新触摸到那份早已消散的温度。然后,他翻过了照片。背面,是熟悉的娟秀字迹,
用的是当年她最喜欢的蓝色墨水,颜色已经有些褪淡,
却依然清晰如昨:>垃圾大王和记账婆,永不分离。永不分离……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悲怆猛地攫住了他,汹涌地冲撞着胸腔。
就在这时,一阵从高耸穹顶不知何处灌入穿堂而过的风,
带着车站特有的、混杂着尘埃与远方气息的凉意,毫无预兆地卷过。
那张承载了二十年时光重量的照片,像一片枯叶,又像一只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白色蝴蝶,
轻飘飘地、却又无比决绝地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脱,打着旋儿,
朝着下方那道象征着离别与远方的冰冷铁轨,坠落下去。封米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
指尖徒劳地划过微凉的空气,只抓住一片虚无。心,在那一个瞬间,也跟着那张照片,
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仿佛被这无声的坠落惊动,
又或许只是冥冥中那根早已被岁月磨损、却未曾彻底断裂的心弦被猛地拨动。
就在照片即将飘落到月台边缘的刹那,
站在检票口队伍前、牵着那个叫艾伦的金发男孩的叶梦佳,毫无征兆地,转过了头。
她的目光,越过了攒动的人头,越过了喧嚣的声浪,越过了二十年的光阴长河,
精准地、直直地投射过来。封米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他僵在原地,
像一尊瞬间被浇铸成型的石像,连呼吸都忘记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无数晃动的人影,
她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
甚至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厚冰的湖面。然而,
就在那平静的冰层之下,封米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短暂的涟漪。那涟漪转瞬即逝,
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是认出他后的复杂?是看到故人落魄的悲悯?
还是仅仅被一个陌生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所吸引?他分辨不清。那目光里的内容太过幽深,
如同沉入海底的古井,是他穷尽二十年阅历也无法解读的密码。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
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叶梦佳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也许只有半秒,也许更短。然后,
那平静的湖面没有泛起任何更多的波澜,
有任何一丝他潜意识里隐秘期待的——哪怕是一点点惊诧、一点点痛楚或一点点旧情的痕迹。
她只是极其自然地、极其轻微地转回了头,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
看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牌,或是一则滚动播出的广告。她微微低下头,
脸上重新漾起面对艾伦时那种温暖的笑意,自然地紧了紧握着男孩小手的手,
声音轻柔如常:“艾伦,拉住妈妈,我们要进去了。” 那语气,与刚才毫无二致。
她牵着那个金发小男孩,随着检票口前移动的人流,步伐平稳而从容,一步一步,
融入了那扇通往月台、也通往她崭新人生的闸机口。米白色的风衣下摆,
在走动间划出优雅的弧线,很快便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之后,再也看不见踪影。
封米家依旧僵在原地,像一截被遗忘在月台边缘的朽木。伸出的手还徒劳地悬在半空,
指尖残留着抓空后的冰凉。喉咙里堵着一团又硬又酸涩的东西,噎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线里,只有那扇吞噬了她的闸机口,冰冷地敞开着,像一张沉默嘲笑的大嘴。头顶,
巨大的电子屏幕依旧无情地滚动着。鲜红的字迹跳动着,
G2046 开往深圳北 状态:正在检票“正在检票……”他机械地、无声地翕动着嘴唇,
重复着这四个字。耳边,那趟列车启动前悠长而冰冷的鸣笛声,仿佛从极远的地底传来,
又像是直接穿透了他的颅骨,在他空旷的胸腔里反复回荡、撞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轰鸣。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那只悬空的手,手指蜷缩起来,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带来一阵钝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那个曾经说要和他一起收垃圾、一起记账、永不分离的姑娘,
终究是乘上了那趟开往“他们”梦想之地的列车,只是她的身旁,再也没有他的位置。
巨大的穹顶之下,人潮依旧汹涌澎湃,带着各自的目的地奔流不息,
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喧嚣海洋。封米家孤零零地站在其中,像一块突兀的礁石。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钢架与玻璃交织成的恢弘结构,
望向那片被切割成几何形状的、灰蒙蒙的城市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只有风,
不知疲倦地吹过,卷起地上细小的尘埃,打着旋儿,最终消失在看不见的角落。
照片如同折翼的蝶,无声地飘落在铁轨旁的尘埃里,被匆忙的旅人脚步带起的风卷动了一下,
便静止不动了。那承载着炽热誓言与青春印记的纸片,躺在冰冷坚硬的轨道旁,渺小,脆弱,
与这庞大运转的钢铁洪流格格不入,仿佛一个被无情遗弃的旧梦。封米家伸出的手,
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残留着空气的微凉,
更残留着二十年前她指尖的温度——那温度早已散尽,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
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眼睁睁看着叶梦佳牵着艾伦的手,身影彻底消失在检票口的闸机之后,
连那抹米白色的衣角都再不可寻。那扇闸机,像一道冰冷决绝的分割线,
将他彻底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G2046 开往深圳北 状态:正在检票”的红色字幕,依旧固执地在他视网膜上跳动,
刺得他眼睛生疼。广播里催促登车的女声,一遍遍重复着,机械、冷漠,像最终的审判。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周遭汹涌的人潮仿佛只是流动的背景板,
而他,是画布上一块凝固的、悲伤的污渍。直到一个穿着荧光背心的车站清洁工,
推着沉重的清洁车路过,车轮不偏不倚地碾过那张静静躺在铁轨边缘的照片。
封米家甚至能听到相纸被碾压时发出的细微脆响,如同他胸腔里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
清洁工毫无察觉,继续推着车,将照片连同尘埃和不知名的污迹,扫进了车斗。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