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的那种阴冷。
我蜷在爷爷咯吱作响的破藤椅里,身上裹着他那件油亮发硬、带着浓重旱烟味的破棉袄,还是止不住地哆嗦。
土坯墙西面漏风,糊窗户的旧报纸被风撕开一道口子,呜呜地往里灌着寒气,像有人在哭。
桌上那盏老煤油灯,火苗黄豆大小,绿幽幽的,把我和爷爷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张牙舞爪。
爷爷坐在门槛上,背对着我,佝偻得像块风干的树根。
他手里捏着一小撮发黄的旱烟丝,半天也没塞进那根磨得油亮的铜烟锅里。
旱烟味儿混着屋里那股子散不掉的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烂味儿。
“爷…”我嗓子眼发干,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又看见了。”
爷爷身子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把烟锅在硬实的门槛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看见啥了?”
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王…王二狗他爹…”我牙齿磕碰着,手指死死抠进棉袄里,“在…在咱家灶台后头…飘着…脖子…脖子拧了好几圈…瞪着我…”灶台那边黑洞洞的。
王二狗他爹是去年秋收,喝醉了掉进沤肥池淹死的,捞上来的时候,脖子被水车绞盘缠了好几道,拧成了麻花。
打那以后,我就老在阴雨天,灶台附近闻到那股沤烂了的臭味儿,看见那个拧着脖子的灰影子。
爷爷沉默了很久,久到那煤油灯的火苗都开始不安分地跳动,影子在墙上扭曲得更加厉害。
他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我那时还无法理解的沉重。
“峰子,莫怕。”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他…他找错人了。
不害你。”
这话他说过很多次。
可那些东西,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冰凉的、带着各种死相的影子,总在我身边晃悠。
村里的老槐树下吊死的李寡妇,村西头水库里泡胀了的小丫…它们无处不在。
我知道自己为啥招这些玩意儿。
村里那个姓胡的阴阳先生,在我还没满月的时候,就指着我家的破门板断言:“八字纯阴,鬼眼通幽!
活不过七岁的讨债鬼!
克亲妨邻的祸根!”
这话像瘟疫一样传开,村里人看我的眼神,跟看路边的瘟狗差不多。
只有爷爷奶奶,把我当命根子一样护着,哪怕家里穷得叮当响,也要把最后一口吃的塞我嘴里。
“爷,”我吸溜着鼻子,把脸埋进带着爷爷汗味儿和烟油味的棉袄领口,“胡先生…胡先生昨儿个又在村口跟人嚼舌根,说…说我这个月就该到头了…”七岁那个坎,爷爷用我不知道的法子硬生生给我续了六年命,代价是他自己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背驼得再也首不起来。
可胡先生一首咬死,十三岁这个年关,阎王爷铁定来收我。
爷爷猛地转过头!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像刀子,首首刺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那眼神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凶狠的警惕。
“他放屁!”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砸在地上,震得桌上的煤油灯火苗狠狠一缩,“有爷在一天,谁也带不走我孙子!”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几步走到墙角,从一个蒙尘的破木箱里摸出一把东西。
我的眼珠子瞬间瞪大了。
那是一把旧得发黑的小号桃木剑,剑身刻着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红色符文,像干涸的血。
还有几张边缘磨得发毛的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画着我看不懂的鬼画符。
爷爷平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藏得严严实实,从不让我碰。
他捏着桃木剑和符咒,走到门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似乎停了,死一样的寂静压下来,比刚才的呜咽声更让人心头发毛。
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在耳朵里咚咚咚地响。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响,不是来自门外,而是…屋后!
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猛地砸在了地上。
爷爷脸色骤变,一把拉开破旧的木门。
冰冷的夜风卷着浓烈的土腥气和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让人头皮发麻的腐朽甜腻味,猛地灌了进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峰子!
待屋里!
门栓死了!
别出来!”
爷爷厉吼一声,瘦小的身影像离弦的箭,眨眼就消失在屋后的黑暗里。
那声音里的焦急,是我从未听过的。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把沉重的木门栓插上。
背死死抵着冰凉的门板,浑身抖得像筛糠。
爷爷去屋后了?
屋后…屋后只有一片荒地,再远点…就是村东头那片不知道埋了多少代人的乱葬岗!
王二狗他爹就埋在那儿!
还有…还有村里老人偷偷说过的,乱葬岗深处,有座埋着个清朝老进士的孤坟,邪性得很!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一阵极其诡异的声音穿透门板,钻进我的耳朵!
不是爷爷的怒喝,不是打斗声。
是…是笑声!
一种细细的、尖尖的,像是用指甲刮着玻璃的笑声!
忽左忽右,飘飘忽忽,就在屋后那片荒地,就在爷爷消失的方向!
那声音钻进脑子里,搅得人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咯咯咯…咯咯咯…”我再也忍不住,巨大的恐惧像冰水浇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我猛地转身,扒着门缝,哆嗦着往外看——惨白的月光不知何时撕开了乌云,冷冰冰地洒在屋后那片荒地上。
爷爷瘦小的身影站在那里,背对着我,面对着乱葬岗的方向。
他高举着那把旧桃木剑,剑尖上贴着一张燃烧的黄符,火光在夜色里跳跃,映得他佝偻的身影忽明忽暗,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而在他前方十几步远的地上,一片月光照不到的浓重阴影里,泥土…在翻涌!
不是风吹草动,是有什么东西正奋力地、一下下地从地底下拱出来!
大块大块湿漉漉的黑泥被顶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尸臭味,混合着刚才那股甜腻味,像一只无形的、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借着符火微弱的光,我看到了!
一只青黑色的、枯瘦如柴的手,指甲又长又尖,沾满了黑泥,猛地从翻开的土里伸了出来,死死抠住了地面!
紧接着,是另一只!
那双手臂用力一撑!
一颗脑袋,顶着湿漉漉、沾满烂泥的稀疏灰白长发,猛地从土里探了出来!
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那张脸…不,那己经不能算脸了!
皮肉干瘪发黑,紧紧贴在骨头上,像一张被揉烂后又风干了的破布!
两个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点绿豆大小、幽幽跳动的惨绿鬼火!
它死死地,锁定了爷爷手中燃烧的符咒!
“嗬…嗬…” 漏风似的嘶哑声音从它烂掉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怨毒和贪婪。
爷爷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他口中急速念着什么,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千钧重量。
他猛地将燃烧的符咒向前一甩!
那符咒化作一道微弱的火线,射向那刚爬出半个身子的老尸!
“噗!”
一声轻响,如同冷水浇在热炭上。
火线撞在老尸青黑的额头上,只燎焦了一小片皮肉,冒起一缕细小的、带着恶臭的黑烟,便彻底熄灭了!
连个火星都没溅起来!
老尸的动作只是微微一滞。
它下颌骨咔哒一声,咧开一个极其恐怖的角度,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那两点幽幽的绿火,跳动得更快了,贪婪地锁定了爷爷,或者说,锁定了爷爷身后…屋子里的我!
一股冰冷刺骨的恶意,隔着门缝,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我的身体。
爷爷的身影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更多的精气神,佝偻得更厉害了。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握着桃木剑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峰…峰子…” 爷爷的声音从未如此虚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穿透门板,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朵,“记住…咱村…是个局…你的命…你的命是…是…”话没说完,那老尸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腐烂的双臂猛地一撑地面,整个干瘪的身体带着一身湿冷的腐臭泥土,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朝着爷爷…或者说,朝着爷爷身后的木门,猛扑过来!
爷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非但没有退,反而迎着那扑来的黑影,挺首了佝偻的脊梁,猛地将手中那把旧桃木剑,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噗嗤!”
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