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根被骤然钉在地上的木桩。
那把旧桃木剑的剑柄,死死抵在他心窝的位置。
没有血。
一滴都没有。
但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粘稠厚重的气息,猛地从他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那不是光,也不是热。
更像是一种…沉重到极点的土腥气混合着一种古老、蛮荒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汹涌的泥石流,轰然拍向那飞扑而来的老尸!
“吼——!”
老尸那扑击的动作硬生生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撞得在半空一滞!
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夹杂着痛苦和极度惊怒的咆哮。
身上湿冷的烂泥块簌簌往下掉,那两点幽绿的鬼火疯狂闪烁,充满了难以置信。
它那干枯的爪子,离爷爷的额头,只有不到一尺!
爷爷的脸在月光和符火余烬的映照下,一片死灰。
皱纹深得像是刀刻进骨头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哆嗦着。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恐怖鬼脸,浑浊的眼珠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生命换来的、近乎狰狞的狠戾。
“滚…回…去!”
爷爷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子。
他握着桃木剑的手猛地一旋!
那剑,竟像活物一样,又往里“钉”进去了一分!
爷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仿佛瞬间又被抽走了十年阳寿。
那股沉重的、土石般的气息再次暴涨!
“呜嗷——!”
老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
它青黑干枯的身体上,被那股气息扫过的地方,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更加浓郁的黑烟,散发出皮肉焦糊的恶臭!
它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猛推,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一个深坑,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剧烈地摇曳着,死死“盯”着爷爷心口插着的桃木剑,又“盯”向木门后的我,充满了极度的不甘和怨毒。
最终,它发出一声不甘的、充满戾气的嘶鸣,猛地向后一跃,像一道扭曲的黑色闪电,重新没入了乱葬岗方向翻涌的黑暗泥土之中。
翻涌的泥土迅速平复,只留下一个狼藉的黑坑,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令人作呕的腐臭与甜腻。
荒地恢复了死寂。
只有风吹过枯草的呜咽。
爷爷的身体晃了晃,像一座耗尽最后根基的沙塔,软软地向前栽倒。
那把插在他心口的桃木剑,随着他的动作,“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暗淡无光。
“爷——!”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恐惧都忘了。
猛地拉开沉重的门栓,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冰冷的泥地硌得膝盖生疼也顾不上。
“爷!
爷你咋了爷!”
我扑到爷爷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抱起来。
他的身体轻得吓人,像一捆干柴,冰冷僵硬。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灰败得没有一丝活气。
只有鼻翼间,还残留着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断断续续的气息。
“峰…子…” 爷爷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气若游丝,“别…别哭…爷…爷没本事…护不住你…一辈子…”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底映着天上那轮惨白的月亮,又慢慢转向我,带着无尽的愧疚和一种更深沉的、我那时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村里的局…太大了…你…你的命…是…是…”话再次断在这里。
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眼睛死死瞪着村口的方向,充满了极度的警示,“快…跑…”抓着我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爷爷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望着村口的方向,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像燃尽的灯芯。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风停了,虫鸣没了,连我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
只有爷爷最后那个“跑”字,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我的脑子里。
跑?
往哪跑?
爷爷没了…我最后的依靠…没了…那个胡先生说我这月到头的预言…要应验了吗?
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抱着爷爷冰冷僵硬的身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就在我彻底被绝望吞噬,感觉自己也快要跟着冻僵的时候——“唉…”一声极轻的叹息,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不是爷爷的,也不是村里任何人的。
那声音很年轻,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驱散一点这夜色的粘稠冰冷。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哆嗦,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过头。
月光如水银泻地,清冷地照亮了屋后荒地的边缘。
离我和爷爷倒下的地方不过几步远,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样式简单古朴,浆洗得有些发硬,袖口和衣摆都磨出了毛边。
头发不长,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了个髻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
身姿挺拔,像一株立在风里的青竹。
背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布褡裢,鼓鼓囊囊。
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脸。
很干净,很温和。
眉毛舒展,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很亮,像沉静的湖。
嘴角似乎天生带着一点微微上扬的弧度,让人一看就觉得…好说话。
他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地上爷爷冰冷的尸体,看着乱葬岗方向那个狼藉的土坑,还有地上那把黯淡的桃木剑。
脸上没有什么惊骇或悲伤的表情,只有一种…一种仿佛看透了太多世事、带着一丝悲悯的平静。
“老人家,辛苦了。”
他轻声说,目光落在爷爷脸上,微微颔首,像是在行一个简单的礼。
那语气很真诚,没有一丝虚伪。
然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我脸上。
那眼神清澈,温和,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抚平了我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和绝望。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动作随意自然,仿佛只是路过一个需要帮助的邻居。
藏青色的道袍下摆拂过沾着夜露的枯草。
他平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温和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惊恐、泪痕交错的脸。
“小兄弟,”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吓坏了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爷爷冰冷的身体,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里的温和沉淀下去,变得认真而首接。
“我叫关泽。”
他报出名字,然后,问了一个让我猝不及防、却像闪电一样劈开我混沌脑海的问题:“想不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