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被绝望冻僵的神经上。
“活…活?”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泪终于决堤,混着冰冷的鼻涕糊了一脸,“我爷…我爷没了…胡先生说…我这个月就得死…我拿什么活?”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让我口不择言,声音嘶哑难听。
关泽静静地听着,脸上那点温和的弧度收敛了,眼神很沉,像落满了星子的深潭。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没有碰我,而是轻轻拂开爷爷眼皮上沾着的泥点,让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了。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尊重。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我。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温和,而是多了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我的骨头缝里。
“八字纯阴,鬼眼通幽,命宫晦暗,死气缠身。”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冷冽,首接点破了胡先生和村里人议论了十三年的秘密。
“那先生没算错。
寻常法子,你确实该死了。”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像掉进了冰窟窿。
连他…也这么说?
“但是,” 关泽话锋一转,那清亮的眸子紧紧锁住我,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你爷爷用命给你续了六年。
这六年,不是白来的。
它把你从‘必死’的悬崖边,拖到了‘一线生机’的缝隙里。”
一线生机?
我茫然地看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关泽没再解释,他站起身,目光转向乱葬岗深处,那座老尸爬出来的、此刻死寂一片的孤坟方向。
月光下,他藏青色的道袍似乎无风自动了一下。
“刚才那东西,叫‘荫尸’,吸足了地底阴脉的怨气,成了点气候。
老人家用‘心头血祭器’的法子,把它暂时压回去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晚的月亮很圆,“可惜,治标不治本。
它怨气未消,又被你身上的纯阴气息吸引,迟早还要出来。”
他忽然抬手,对着那座孤坟的方向,凌空虚虚一抓!
动作快得我只看到一道残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没有呼啸的狂风。
只有一股极其轻微、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以他指尖为中心,瞬间弥漫开去。
我甚至看到离他最近几株枯草上凝结的白霜!
紧接着,那座孤坟所在的方位,地面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动山摇,更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摁”了回去,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呜咽。
然后,彻底沉寂了。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腐臭甜腻味儿,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似乎都清爽了几分。
我张大了嘴,忘了哭。
爷爷拼了命才勉强压回去的怪物…他…他这么随手一抓…就搞定了?
关泽收回手,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我,脸上那点温和又回来了,仿佛刚才那个瞬间散发恐怖气息的人不是他。
“我叫关泽,”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蹲下来,视线与我平齐,“现在,告诉我。
你想不想抓住那一线生机?
想不想活?”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除了认真,还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点燃灵魂的力量。
“想!”
这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和渴望,“我想活!
我要活!”
“好。”
关泽点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容,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干净又带着一丝暖意。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东西。
不是符纸。
是一张边缘裁剪得很整齐、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痕迹的硬纸片。
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苍劲有力、却透着一股子奇特古意的字:说书人。
他把这张纸片递到我面前。
“想活命,就做‘说书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烙印一样刻进我心里。
他伸手指了指村子外面,那被黑暗笼罩、通往未知远方的土路。
“这条路,不好走。
你得替那些说不出口的、走不了的,讨个公道。”
说书人?
讨公道?
我茫然地看着那张纸片,又看看他。
这跟我活命有什么关系?
“这是你的‘契’。”
关泽把纸片塞进我冰凉的手里。
那纸片触手微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说书人’行走阴阳两界,听的是枉死冤屈,说的是天道不公,平的是阴阳怨气。
每平一桩事,结一段因果,便能积攒一分‘阴德’。
这阴德,就是你续命的灯油,也是你将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阴德?
续命?
我紧紧攥着那张写着“说书人”三个字的硬纸片,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爷爷用命给我挣来的时间,要靠这个…去赚?
“那我…我现在该做什么?”
我声音发颤,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脑子一片混乱。
“离开这里。”
关泽语气斩钉截铁,“这村子是个局,你留下必死无疑。
天亮就走。”
“走?”
我下意识地看向爷爷冰冷的身体,巨大的悲伤再次涌上,“可我爷…老人家自有归处。”
关泽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会处理。
你收拾点贴身东西,立刻跟我走。”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来,腿还是软的。
刚要转身回屋——“关峰!
关家的小灾星!
给老子滚出来!”
一声粗暴沙哑的吼叫,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猛地从村口方向传来!
打破了后半夜的死寂。
火光跳跃着,迅速逼近。
当先一人,干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件脏兮兮的绸布褂子,三角眼,山羊胡,手里还提溜着一面油腻腻的小铜锣——正是村里那个断我活不过七岁、如今又咬死我活不过这个月的阴阳先生,胡瞎子!
他身后跟着五六个举着火把、拿着锄头铁锹的壮汉,都是村里的闲汉,一个个脸上带着厌恶和恐惧混杂的神情,死死盯着我和关泽,还有地上爷爷的尸体。
胡瞎子那双三角眼在火光下闪着毒蛇般的光,先是在爷爷尸体上扫了一眼,嘴角咧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随即目光就死死钉在我身上,像要剜下一块肉来。
“好哇!
果然是你这灾星招来的祸害!”
胡瞎子尖着嗓子,手里的铜锣“哐”地敲了一下,刺耳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瘆人,“关老头就是被你克死的!
刚才乱葬岗那动静,也是你引来的脏东西!
大家伙儿都看见了!
阴风惨惨!
鬼哭狼嚎!”
他指着地上狼藉的土坑和那把旧桃木剑:“看看!
看看!
这都是招邪的玩意儿!
这灾星不能再留了!
留着他,今晚是关老头,明天就轮到咱们全村!”
他煽动着,唾沫星子横飞,“必须把他绑了!
沉塘!
给关老头偿命!
给村子除害!”
那几个闲汉被他煽动得眼神发狠,举着火把和家伙,一步步逼了过来。
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扭曲得像庙里的恶鬼。
我吓得浑身冰凉,下意识地往关泽身后缩。
绝望再次攫住了心脏。
爷爷刚走…他们就要来索我的命!
关泽脸上的温和笑容,在胡瞎子喊出“沉塘”两个字的时候,瞬间消失了。
不是暴怒,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
像寒冬腊月里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暖意瞬间冻结、沉没。
他依旧站在那里,甚至没有看那些逼过来的村民,只是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了跳得最凶的胡瞎子脸上。
那眼神很淡,没什么情绪,就像在看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胡瞎子被他这平静得可怕的目光一扫,嚣张的气焰莫名一窒,举着铜锣的手僵了一下。
但随即,他三角眼里凶光更盛,尖叫道:“还有这个外乡人!
穿个破道袍装神弄鬼!
肯定跟这灾星是一伙的!
一起绑了!”
一个离得最近的壮汉,仗着酒劲和人多,嘴里骂骂咧咧,抡起手里的锄头把子,劈头盖脸就朝关泽的肩膀砸了下来!
带起一股恶风!
“小心!”
我失声惊叫。
关泽没动。
就在那锄头把子离他肩膀还有不到半尺的时候,他动了。
不是躲闪,不是格挡。
他只是随意地抬了一下左手。
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那呼啸而来的木头棒子,极其随意地、由上至下,轻轻一划。
动作轻描淡写,像是在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微尘。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过冷油的声响。
那碗口粗、结实沉重的硬木锄头把子,在距离关泽肩膀不到三寸的地方,齐刷刷地断成了两截!
断口平滑如镜,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切开!
前半截带着巨大的惯性,“哐当”一声砸在关泽脚边的泥地上。
后半截还握在那壮汉手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壮汉保持着抡锄头的姿势,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里剩下的半截木头把子。
火把的光映着他瞬间惨白的脸。
空气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
关泽缓缓收回手指,看也没看那吓傻的壮汉。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胡瞎子脸上。
“你,”关泽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刚才说,要把谁沉塘?”
胡瞎子脸上的凶狠彻底僵住,变成了惊恐。
他嘴唇哆嗦着,三角眼里的毒光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你是什么人?
敢…敢管我们村的事…”关泽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向前踏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弥漫开来。
那几个举着火把的闲汉,感觉像瞬间被丢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浑身汗毛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手里的火把都差点拿不稳,火焰被压得低伏摇曳。
胡瞎子更是如遭重击,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蹬蹬蹬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一个壮汉身上才稳住。
他惊恐地看着关泽,如同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的命,”关泽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荒地上,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胡瞎子和所有村民的耳朵里,“我保了。”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地上爷爷冰冷的尸体,又落回胡瞎子那张惊恐扭曲的脸上。
“再敢碰他一下,”关泽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弧度。
那不再是温和,而是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
“我让你们全村,”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下沉,如同九幽寒风吹过,“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