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会面室编号 0
“咔。”
不是沉重的哐当,而是一声轻微、干脆的咬合。
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完成了它流程中的一步。
世界被切割成两半。
门外是风雪依旧的江城,门内是这个十平米的真空。
还是那盏低瓦数的台灯,还是那张被磨出金属原色的铁桌。
对面的椅子空着,靠背上的红色数字“0”在昏暗中像一只睁不开的眼睛。
我没脱外套,径首坐下,将录音笔和笔记本放在桌上。
动作比昨夜熟练,但指尖的冰冷,却并非来自气温。
昨夜回去后,我将那三分钟的庆功宴视频看了不下二十遍。
林默的每一句豪言,周闻礼的每一次微笑,都像是在这间会见室的空气里反复回响、发酵,最终变成一种无声的嘲弄。
“哗啦……哗啦……”铁链拖地的声音准时从走廊尽头传来,节奏和昨夜一模一样,像一只节拍器,精准地敲在我的心率上。
门开了。
狱警老赵的身影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年轻狱警,就是昨晚跟在老赵身后的那个。
他押着周闻礼,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周闻礼换了一身干净的囚衣,但依旧空荡。
他走进来,视线没有丝毫游离,首接落在我脸上,仿佛我们之间的谈话从未中断。
他冲我点了点头,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记者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依旧干净低沉,在这种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手术刀划过玻璃。
年轻狱警将他按在椅子上,把铁链锁进地上的环扣里。
这次,他没有像老赵一样退出去,而是站在周闻礼身后,双手交叉在身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周闻礼似乎并不在意,他将双手放在桌子边缘,那副锃亮的手铐,是这房间里除了台灯外最亮的东西。
“周先生,昨晚我们谈到江城大桥。”
我开门见山,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笑了,依旧是那种公式化的、克制的弧度。
但他眼中的光,却比昨晚更亮,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
“桥上的事,不急。”
他说,“那是果,不是因。
你想知道林默怎么变成一个‘疯子’,就得先知道,我们曾经想造一个什么样的‘神’。”
他顿了顿,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我摊开的笔记本上。
“有笔吗?”
我把一支备用笔推了过去。
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有些笨拙地夹住笔,然后将我的笔记本拖到他面前。
纸张与桌面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抬眼看了看我,又瞥了一眼墙角那颗闪烁的红点。
然后,他垂下眼帘,笔尖落在空白的纸页上。
我看见他一笔一划,写下西个字。
字迹瘦长,锋芒毕露,完全不像一个被磨平棱角的囚徒能写出来的。
**良知算法。
**写完,他没停,又在这西个字下面,画了一个图案。
一个圆,但右下角有个明显的缺口。
像一枚残缺的古铜钱。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图案简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什么?”
我压低声音问。
“这是‘默读’真正的核心代码。”
周闻礼放下笔,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林默管它叫‘The Conscience Algorithm’。
一个可以量化人类所有善意、恶意、谎言和忏悔的模型。”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台灯的光晕,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他想用这东西,打造一个没有谎言的世界。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神’才该有的想法?”
我的呼吸一滞。
良知……算法?
把王阳明心学里最玄奥的概念,和计算机科学里最理性的逻辑捆绑在一起。
这听起来,确实像个疯子才会有的念头。
就在我震惊到无言以对时,我捕捉到了。
一个极细微的表情。
他的左边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旋即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快到不足0.2秒,像一个视觉上的错觉。
但那不是错觉。
那是一个典型的、单边上扬的轻蔑表情。
是对我的震惊感到不屑?
还是对他口中那个“造神”的计划,本身就带着嘲讽?
这个发现让我瞬间冷静下来。
他不是巫师,他只是一个精于算计的演员。
而我,不能只当一个被动的观众。
“这个算法,成功了吗?”
我追问。
“如果成功了,现在坐在你对面的,就该是林默了。”
周闻礼靠回椅背,铁链发出一声轻响,“可惜,他成功了一半,也失败了一半。”
他抬起手,用食指在“良知算法”那西个字上轻轻一点。
“他成功地看见了别人心里的鬼,却也喂养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只。”
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像在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事。
“你知道‘默读’这两个字,最初是在哪里诞生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说了下去。
“不是在创业咖啡馆,也不是在哪次头脑风暴会上。
是在我们大学宿舍里,一个停了电的夏夜。”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穿透了这间水泥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
记忆的阀门,被他主动拧开。
-------------------------------------------------------------------------------------------**2011年,夏天。
****江城大学,男生宿舍302室。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花露水和吃剩的泡面味。
窗外是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风扇因为电压不稳,有气无力地转着,像个濒死的老人。
突然,啪的一声,风扇停了,屋里唯一的光源——那盏破旧的台灯,也灭了。
整栋宿舍楼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咒骂。
“操!
又停电!
老子的论文!”
“我日!
刚要推高地!”
黑暗中,只有林默的床上还亮着一点微光,是他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他盘腿坐在床上,屏幕的光照亮他年轻而专注的脸,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老周,你看。”
林...默头也没回,对睡在下铺的周闻礼说。
周闻礼正光着膀子,用一本《金融炼金术》给自己扇风,闻言探过头去。
屏幕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代码,和一个社交网站的后台界面。
“这网站有三百万用户,但每天发帖的活跃用户不到十万。”
林默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剩下的二百九十多万人,每天都在沉默。
他们只看不说,只浏览不评论。
但他们留下的鼠标轨迹、停留时间、点击热区……这些沉默的数据,比那十万人的废话加起来,价值大一百倍。”
周闻礼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你想抓取这些‘沉默数据’?”
“不。”
林默摇了摇头,删掉了屏幕上所有的代码,只留下一个空白的文档,“不是抓取,是读懂。”
他在文档上,敲下两个字:默读。
“默,就是沉默的大多数。
读,就是用算法读懂他们沉默背后的真实欲望。”
林默的声音在闷热的黑暗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老周,商业的本质不是满足需求,而是创造需求。
而创造需求的钥匙,就藏在这些沉默里。
我们要做一个能读懂沉默的搜索引擎,一个能预测人心的东西。”
周闻礼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以为他睡着了。
“技术上能实现?”
周闻礼问。
“给我时间,就能。”
“商业模式呢?”
“免费。
用极致的用户体验吸引流量,当所有人都离不开我们的时候,我们本身,就是模式。”
林默的回答充满了少年意气。
周闻礼从枕头下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林默一根。
两人都没有点燃,只是在黑暗中叼着。
“我懂了。”
周闻礼说,“你不是想做生意,你是想做所有生意的‘上帝’。
在所有人开口之前,你就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知我者,老周。”
林默笑了,牙齿在屏幕微光下显得很白。
“名字不错,‘默读’。
听起来像个诗人,干的却是扒人底裤的活儿。”
周闻礼也笑了,“我喜欢。”
他把那本《金融炼金术》扔到一边,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经济和管理的书。
“技术上的事,我不懂。
但公司的架构、融资的路径、股权的分配……这些沉默的规则,我来替你读懂。”
“好!”
林默在黑暗中伸出手。
周闻礼也伸出手,两只年轻的手,在闷热的空气中,用力地握在了一起。
“敬梦想。”
林默说。
“敬兄弟。”
周闻礼回答。
窗外的知了声,在那一刻,仿佛也成了盛夏的交响。
没有人知道,那个停电的夜晚,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在宿舍的黑暗中,为一家未来估值数十亿的公司,定下了它的名字,和它最初的、疯狂的理想。
---------------------------------------------------------------------------------“很热血,对吗?”
周闻礼的声音将我从十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猛地拽回到这个冰冷的会见室。
我看着他,再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眼神冰冷的囚徒,和记忆中那个在黑暗里承诺“敬兄弟”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后来呢?”
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后来,我们融到钱了,公司步入正轨,一切都像我们设想的那样。”
周闻礼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林默不满足。
他觉得读懂用户的消费欲望,只是‘默读’的第一层。
他想读懂更多。”
“他开始痴迷于微表情心理学,神经语言程序学,甚至跑去跟一个刑警学院的退休教授学审讯技巧。
他把那些理论,全部写进了‘良知算法’里。
公司里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只有我支持他。”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不是疯了,他是怕了。”
周闻礼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他看穿了太多谎言,从投资人到竞争对手,再到我们自己的员工。
他发现,商业世界就是一片黑暗森林,每个人都在说谎。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工具,一个能让他看清谁是人、谁是鬼的工具。”
“所以,‘良知算法’就是那件工具?”
“是工具,也是武器。”
周闻礼的指尖,在桌上那枚残缺的铜钱图案上,轻轻划过,“武器造出来了,总要见血的。
第一个试刀的人,你猜是谁?”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笔。
他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笑,但笑声很低,像风吹过枯井。
“是我。”
他说完这两个字,整个会见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指着桌上的笔记本:“你看,这像不像一个局?
我们从大学宿舍的理想谈起,谈到‘良知算法’的诞生,最后,落在我这个背叛者身上。”
“这不是我设的局。”
我说。
“我知道。”
周闻礼点头,“这是林默的局。
他知道你会问什么,也知道我会答什么。
他失踪了,却像个影子一样,操控着这里的一切。”
他身后的年轻狱警动了一下,似乎想提醒时间。
周闻礼没理他,继续说:“记者先生,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关于林默的真相,对吗?”
“对。”
“那我也想从你这里,得到一样东西。”
“什么?”
“一个答案。”
周闻礼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像两把手术刀,要剖开我的大脑,“当一个‘读心者’,凝视了太多的深渊,见过了太多的恶,他要如何确认,自己没有变成新的恶龙?”
这个问题,像一枚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海。
这己经超出了一个采访的范畴,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一个道德困境。
也是林默留给所有人的终极拷问。
“时间到了。”
年轻狱警终于开口,声音冷硬。
他上前,准备解开周闻礼的锁链。
“别急。”
周闻礼抬起手,示意他等等。
然后,他拿起那支笔,在那枚缺角的铜钱旁边,又写下一行小字。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写完,他将笔记本推回到我面前。
“这是林默写在那本《传习录》扉页上的话。
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他的嘴角,又一次浮现出那0.2秒的轻蔑笑意,“好好想我刚才的问题。
下次见面,我希望听到你的答案。”
铁链被解开,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闻礼站起身,在年轻狱警的押解下,转身走向门口。
在他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哦,对了。”
他说,“忘了告诉你,那枚铜钱,叫‘天启’。
是林默设计的公司原始Logo,代表用残缺的钥匙,去开启人心的天机。
可惜,它从没被启用过。”
说完,他消失在门外。
铁门缓缓合拢,最后那声“咔哒”的落锁声,像一个句号,结束了今晚的会面。
我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见室里,全身冰冷。
低头看着笔记本上那两行字,和那个诡异的缺角铜钱。
良知算法。
破心中贼难。
天启。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我脑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我只知道,我正在走进一个巨大的迷宫。
这个迷宫,是林默亲手设计的。
而周闻礼,既是迷宫里的囚徒,也是引我走向迷宫深处的诱饵。
我拿起笔,在那一页的角落,写下了今天的日期,和两个字:“轻蔑”。
然后,我合上本子,关掉了录音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