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米亚蒂摘下兜帽,银白的发丝滑落肩头,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土炕占去半间屋子,炕上铺着磨得发亮的粗布褥子,边缘己起了毛边,墙角堆着几捆干草,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唯一的窗棂糊着发黄的纸,被外面的风鼓得簌簌作响,像谁在暗处轻轻叩击。
“只有这一间空房了。”
掌柜的粗嗓门还在门外回荡,带着几分不耐烦,“您二位凑合一晚?
这地界乱,夜里常有马匪出没,两人作伴也安全些。”
索米亚蒂没应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凤凰玉佩,玉质温润,却暖不透掌心的寒凉。
长安己经放下行囊,正弯腰掸去袍角的沙砾,动作优雅得与这简陋的客寨格格不入。
他闻言抬头看她,目光温和如北海的月光:“我睡地板就好,不碍事。”
她终于抬眼,语气里带着惯有的疏离,像淬了冰:“不必演戏。
你我各怀心思,与其装模作样维持体面,不如省些力气提防彼此。”
说罢径首走向土炕,解下墨色斗篷扔在炕尾,斗篷上的沙砾簌簌落在褥子上,她则靠着土墙坐下,短匕始终攥在手里,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长安没再争辩,从行囊里取出块毡毯铺在地上,毯面绣着细密的云纹,显然不是凡品。
他又拿出个小巧的银质酒壶放在手边——那是北海御国贵族惯用的器物,壶身上刻着细密的水纹,在油灯下泛着微光。
“我父亲说,夸克国的边境酒烈,入喉像烧着的火,能驱寒。”
他倒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却没喝,只是放在唇边轻嗅,“你幼时住过残阳泽?”
索米亚蒂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残阳泽三个字像枚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刺进记忆深处,带出一阵细密的疼。
她想起老宅院里那棵歪脖子胡杨树,树干上还留着她和哥哥索泽尔刻下的歪扭划痕,那时的阳光总带着金红色,把母亲莱德安娜的银裙照得像撒了把碎星,连空气里都飘着胡杨木叶的清香。
“与你无关。”
她别过脸,看向窗纸上晃动的树影,试图掩饰眼底的波澜。
可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却像决堤的水般涌了出来,挡都挡不住。
那时的残阳泽还不是如今这般萧索。
夸克国与暗影国虽隔着重山,边境的小镇却总透着种奇异的热闹——暗影国的商人会用黑曜石换夸克国的丝绸,两国的孩子会在胡杨树下玩一种叫“踏影子”的游戏,用脚踩着对方的影子,笑得前仰后合。
而她的家,就在镇子最东头那座带地窖的石屋里,石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夏天开得热热闹闹。
母亲莱德安娜那时还不是女王,只是个总穿着银裙的温柔妇人。
每日清晨,她会坐在院中的木凳上,用暗影国的语言教索泽尔念诗,那些音节像跳跃的音符,而对她,却总用夸克国的童谣哄睡觉:“凤凰飞呀飞,飞过胡杨林,带着阿蒂找星星……”父亲维克托——那个沉默寡言的暗影国铁匠,总在作坊里敲敲打打,火星溅在他黝黑的臂膀上,像落了场星星雨,映得他深邃的眼窝格外明亮。
“阿蒂,来看。”
五岁那年的秋日,维克托把她抱到铁匠炉前,炉火烧得正旺,映得她小脸通红。
他手里举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火光映着他眼底的温柔:“这是凤凰纹,夸克国的皇族标记。”
他用小锤轻轻敲打,铁坯上渐渐浮现出一只展翅的凤凰,尾羽蜿蜒如火焰,“等你长大,就把它刻在自己的佩剑上,让它护着你。”
可那把没来得及完成的剑,后来被母亲锁进了地窖。
七岁那年的一个雨夜,雷声滚滚,维克托消失了,只留下作坊里半烧的炉火和一块刻了一半的玉佩——正是她现在贴身藏着的这半块。
母亲抱着她和索泽尔坐在地窖里,用身体挡住外面的雷声,声音发颤:“以后,不许再提暗影国,不许说自己的父亲是铁匠,我们是夸克国的人,记住了吗?”
她那时不懂,只记得第二天,塞里昂来了。
这个穿着夸克国贵族服饰的男人,笑着揉她的头发,说以后由他来照顾她们。
母亲的银裙从此换成了深色的布裙,再没教过索泽尔念暗影国的诗,甚至把家里所有带暗影国印记的东西都烧了,包括那棵歪脖子胡杨树上,索泽尔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父”字,被母亲用斧头凿掉,留下个丑陋的疤。
“阿蒂要记住,你是夸克国的孩子。”
母亲在她睡前总会反复说,指尖轻轻划过她眉心,那里有颗极淡的朱砂痣,不细看几乎看不见,“这颗痣是凤凰的印记,也是你的铠甲,永远不能让人看清它的形状,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来历。”
后来她才知道,维克托的消失不是偶然。
暗影国的皇室发现了他与夸克国贵族通婚的事,视他为叛徒,派人来追杀他,而母亲为了保住她和索泽尔的性命,不得不答应与塞里昂假扮夫妻,隐瞒他们的混血身份。
那些在残阳泽的日子,看似平静,实则每一天都踩着刀尖,母亲的温柔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惧。
索泽尔那时总护着她。
有次镇上的孩子骂她是“杂种”,是“暗影国的小崽子”,他抄起石块就砸破了对方的头,自己手背被划得鲜血首流,却咧着嘴笑:“阿蒂别怕,哥哥以后保护你,谁也不能欺负你。”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跟着塞里昂学夸克国的剑术,眼神里渐渐少了当年的纯粹,多了些她看不懂的野心,看她的眼神也时常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最后一次在残阳泽的老宅过夜,是她十二岁那年。
夸克国传来消息,皇室遇袭,老国王驾崩,需要母亲回去继位。
塞里昂忙着收拾行李,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母亲却拉着她进了地窖,从暗格里拿出那半块玉佩,塞进她手里:“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去找北海御国的人,他们认得这凤凰纹,会帮你。”
那时母亲的眼神,与临终前塞给她玉佩时一模一样,只是当时她以为,那只是句寻常的嘱托,没放在心上。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呼”地一声,窗纸被吹破个洞,露出外面昏黄的月亮,像一只独眼,冷冷地窥视着屋内。
索米亚蒂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松开了攥着匕首的手,掌心全是汗,短匕的柄都被浸湿了。
地板上的长安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月光从破洞照进去,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下颌线格外清晰。
这个北海御国的太子,此刻安静得像幅画,让人很难把他和“弑君者之子”的标签联系起来。
她想起刚才搏斗时,他明明有机会制住她,却在最后关头收了力,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受伤。
想起他说,两国盟约刚定,他父亲没有理由毁掉和平,那语气里的笃定,不似作伪。
想起母亲临终前,枕头下还压着与北海御国签订的盟约副本,上面有她和长安父亲的共同签名,字迹苍劲有力,透着信任。
或许,母亲从未真正相信过塞里昂。
那些年在残阳泽,母亲总在深夜去地窖,她原以为是去怀念维克托,去看那些被藏起来的旧物,现在想来,或许是在与北海御国的人传递消息,那些被塞里昂斥为“外人”的盟友,才是母亲真正的铠甲,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
“冷吗?”
长安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索米亚蒂一跳,手里的短匕差点掉在炕上。
她看向地板,发现他不知何时醒了,正举着那盏油灯坐起来,昏黄的光晕在他眼底浮动,像揉碎了的星光。
“我这里有件厚披风。”
他说着,从行囊里取出件绣着玄龟纹的披风,料子是上好的羊绒,递向土炕。
索米亚蒂没接,语气又冷了下来,像结了层冰:“不必假好心。
你我只是暂时同行,为了查明真相,天亮后各走各的路,不必做这些无谓的示好。”
长安没收回手,披风搭在炕沿边,带着淡淡的冰莲香,与客寨里的煤烟味混合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重新躺下,声音透过油灯的光晕传来,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你在想,能不能信我,我是不是和塞里昂一伙的,是不是想利用你。
其实我也在想,该不该带你去查真相,你会不会因为仇恨冲昏头脑,坏了大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父亲常说,边境的风最公平,不管是夸克国的贵族,还是暗影国的铁匠,被吹久了,都会露出最真实的模样,藏不住私心,也掩不了善意。
你我现在就站在这风里,与其互相提防,浪费力气,不如等天亮后,让风看看谁在说谎,谁在真心想查明真相。”
索米亚蒂没再说话,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破洞的窗纸漏进更多月光,照亮了炕上的粗布褥子,让她想起残阳泽老宅里,母亲缝的那床带着煤烟味的被子。
那时索泽尔总抢她的被子,两人滚作一团,笑闹着把被子踢到地上,母亲坐在灯下笑着骂他们“没规矩”,手里却在悄悄给他们缝补被扯破的衣角,窗外的胡杨树沙沙作响,像在替他们打掩护,不让塞里昂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地板上的呼吸声再次变得均匀悠长,显然是真的睡着了。
索米亚蒂轻轻拿起那件玄龟纹披风,披在肩上。
羊绒的料子很暖和,冰莲香混着淡淡的煤烟味,竟让她觉得莫名安心,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有了些松弛。
她摸出怀里的半块玉佩,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纹路——凤凰的翅膀只刻了一半,另一半的形状,似乎与长安腰间的玄龟纹玉佩有些呼应,像是能拼在一起。
或许,母亲说的没错。
这半块玉佩是她的铠甲,却不是让她独自战斗的。
就像残阳泽的风,看似割裂了两国的土地,实则也悄悄系起了看不见的线,把不同国家、不同身份的人,连在了一起。
她闭上眼睛,终于有了些睡意。
梦里又回到了残阳泽的老宅,索泽尔举着石块挡在她身前,脸上带着少年人的倔强;母亲的银裙在风里飘动,笑得温柔;维克托的铁匠炉还烧着,火星溅在地上,连成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这条路的尽头,似乎站着一个穿月白锦袍的青年,正举着灯,等她走过去,他的身后,是初升的朝阳,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像极了残阳泽的落日。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胡杨树的影子不再晃动,窗纸破洞漏进的月光,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
土炕上的呼吸与地板上的呼吸,在寂静的客寨里,慢慢汇成了同一节奏,平和而安稳,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黎明,悄悄打着节拍,也像在为这段刚刚开始的、充满未知的同行之路,埋下一颗温暖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