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陆建明的字,是有骨头的。我常看他给儿子天乐写范本,横平竖直,撇捺如刀,力透纸背。
他总板着脸对儿子说:“小子,字就是男人的第二张脸!给我练!”天乐撅着嘴,
一笔一划地描,那点委屈在父亲的威严下,连个泡也不敢冒。那时我立在门边看,
丈夫的侧脸严肃得像块青石,可我知道那石头底下,是暖的。上个月,
他和他的双胞胎哥哥陆战霆一起出任务的消息传回来,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日夜悬在半空。后来信儿到了,说陆战霆没了,建明活着。婆婆哭晕在炕上,
嫂子王悦的房里,那压抑的、碎玻璃似的呜咽声日夜不断,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帮着公公婆婆料理大哥的后事,劝慰着嫂子,可心底深处,
一丝隐秘的庆幸像见不得光的藤蔓,悄悄滋长——谢天谢地,回来的是我的建明。
这念头让我自己都唾弃,可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我的天塌下来,得有人顶着。
当那个穿着军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村口土路的尽头,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金。是他!
我的建明!压抑许久的恐慌和思念决堤而出,我几乎是扑过去的,一头撞进他怀里,
紧紧箍住他精瘦的腰身。脸埋在他带着尘土和汗味的衣襟里,眼泪瞬间洇湿了一片。
可是一种说不出的僵直透过军装传递过来。他的身体,硬得像一块晒透了的门板,
没有回应我拥抱的暖意,手臂只是虚虚地搭在我背上。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那张脸晒黑了,瘦了,胡茬硬硬地扎着,眼神却有些空,躲闪着我的探寻。是太累了吧?
是大哥的事……太伤心了吧?我努力压下心头那点突兀的寒意,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回来了,
这就够了。日子像沾了水的磨盘,沉甸甸地向前碾。他回来了,可某些东西,
似乎也被留在了那个遥远的战场。灶膛的火光跳跃着,映着他沉默的侧脸,
碗里的粥半天不见下去。夜里躺在炕上,隔着一臂的距离,竟觉得比隔着千山万水还远。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饭后总要考校天乐几个字。那本旧字帖,安静地躺在抽屉最里面,
落满了灰。更让我心头不安的,是嫂子王悦的眼神。最初的悲恸似乎过去了,或者说,
被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东西取代了。她不再整日关在房里哭,开始出来走动,可那眼神,
却像淬了毒的针。当我和天乐在院子里,她会抱着她儿子陆珏,远远地站着,
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剜过我的脸,再剜过天乐懵懂无知的小脸。
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裸的仇恨,仿佛我们母子是夺走了她一切的仇人。
而当公公婆婆出现在她视线里时,那眼神又变了,不再是仇恨,
而是一种深切的、带着怨毒的冰凉。她不再像过去那样顺从地听婆婆的安排,
有时婆婆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者帮她抱抱孩子,她要么扭过头不吭声,
要么就用一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淡态度应付过去,仿佛公婆欠了她天大的债。
婆婆似乎也察觉到了,总是讪讪地避开,眼神闪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和躲闪。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
终于,有天晚上天乐蹭到我身边,小脸皱成一团,声音压得低低的。“妈,
爸爸……是不是生我气了?”“瞎说啥呢?”“他走之前明明说好,
这次回来给我带新字帖的,城里的那种,带彩图的……”孩子的声音里满是困惑和失落。
“可……可他提都没提,也不看我练字了。”这话像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混沌的心绪里。
建明把儿子的字看得很重!那本旧字帖,他翻得边角都卷了毛,他怎么可能忘?我搂住儿子,
喉咙发干。“傻孩子,爸爸……爸爸心里难受。你大伯不在了,他心里压着大山呢。这几天,
多跟爸爸说说话,哄哄他,啊?”天乐懵懂地点点头。可哄走孩子,
我独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灯芯噼啪爆了一下,那点微弱的火星,却仿佛烫在了我心上。
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寒意,混合着儿子的话,变成了一颗尖锐的冰凌,深深地楔了进来。
不能再等了。趁着晚饭后婆婆收拾碗筷,天乐在院子里逗弄小鸡,我深吸一口气,
走到坐在门槛上抽烟的他身边。初夏的空气带着麦苗的青涩和泥土的腥气,
远处有隐隐的蛙鸣。我挨着他坐下,声音放得轻柔。“建明,还记得不?
那年公社放《红色娘子军》,咱俩偷偷溜出去看,
回来让民兵队长好一顿训……”我故意提起我们最甜蜜的时光碎片。
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
浓重的烟雾喷出来,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他瞬间移开的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熟悉的温暖笑意,只有一种极力掩饰的、近乎慌乱的闪躲。
“咳……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他干咳一声,声音有点发紧,生硬地岔开话头。
“眼瞅着麦子快黄了,今年这雨水……还不知道收成咋样。”他絮絮叨叨说起农事,
语速快得不正常。我的心,在他移开视线的那一刹那,彻底沉了下去,
沉进一片刺骨的冰水里。后面他说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个拥抱的僵硬,
儿子的疑惑,王悦怨毒的眼神,婆婆的闪躲,
此刻他回避的慌乱……所有零星的碎片瞬间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寒意的念头,如同深水里浮起的狰狞阴影,
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浮现出来。他不是陆建明!2灶膛里的余烬彻底冷了。
我手脚冰凉地坐在炕沿,目光死死钉在桌上那张纸上。那是昨天下午,
我让天乐缠着他写几个字“看看爸爸的字是不是更好看了”。他推脱不过,
随手写了一句“抓革命,促生产”。字,乍一看,还是那个字。骨架方正,横平竖直,
模仿陆建明刚硬的字体模仿得几乎能以假乱真。可这骗不过我的眼睛!建明的“生”字,
那一竖落笔极重,收尾处会留下一个明显的顿挫墨点,
仿佛要把纸戳穿;可这张纸上的“生”字,那一竖只是匀称地滑下来,末尾干干净净,
像根被磨平了棱角的棍子。这些细微的差别,像针尖一样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里。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我牙齿都开始打颤。他不是建明!他是陆战霆!
那个已经“牺牲”了的陆战霆!建明呢?我的建明……他在哪里?!机会来得很快。
第二天晌午,毒日头烤得地面发烫。婆婆在院子里浆洗被单,
汗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陆战霆跟着公公下地了,说是去给玉米地锄草。
王悦也回了邻村的娘家,大概是想避开这处处提醒她丧夫之痛的环境。我哄着天乐睡午觉,
看着他小脸沉静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我轻轻带上门,心跳得像擂鼓,
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深吸一口气,我走向王悦那间总是门窗紧闭、散发着阴郁气息的屋子。
门没锁,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午后格外刺耳。屋里光线昏暗,
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尘土味和残留的草药味。我像个闯入别人墓穴的贼,手脚冰冷僵硬,
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开始翻找。
抽屉、箱子、炕席底下……手指触到的都是些寻常衣物和杂物,冰冷粗糙。
恐惧让我指尖发麻,每一次翻动都怕弄出声响惊动了什么。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笨重的木床底下,角落里似乎有个被旧布包裹的、不起眼的小东西。
我跪下去,伸长胳膊够到它。是一个小小的、落满灰的木匣子。掀开盖子,
里面是几封叠放整齐的信。最上面一封,信封上写着娟秀的字迹。“悦亲启”。
是王悦的名字。落款是“战霆”。我的心猛地一抽,几乎是屏着呼吸,
颤抖着抽出了里面的信纸。展开信纸,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正是最近坐在我家里、睡在我炕上的“丈夫”写出的字迹!
横平竖直,骨架方正,却少了建明特有的那份筋骨力道和锐利锋芒。
那“生”字竖画末端干净滑下的收尾……和昨天下午他写给天乐看的那句“抓革命,
促生产”如出一辙!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
死死钉在信纸的几行字上。这字迹,就是陆战霆的字迹!
和现在家里那个“丈夫”写的一模一样!绝望和愤怒攫住了我的心脏,缠得我无法呼吸。
巨大的悲恸撕扯着我的血肉。我死死攥着那薄薄的信纸,纸页在我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
我的建明!他不仅死了,他的身份、他奋斗半生的一切、甚至他的死亡本身,
都被他的亲哥哥,被这个家,用一个卑劣到极点的谎言替换掉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把木匣子按原样塞回床底,抹掉地上的痕迹,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回到自己房里,天乐还在熟睡,小脸无忧无虑。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
不能等了,一刻也不能等了!我像疯了一样,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柜。
几件我和天乐随身的换洗衣裳,家里仅有的十几块钱和粮票,
还有建明以前寄回来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军装,笑得有些腼腆,眼神明亮。
我找到他之前写回来的家书,那熟悉的字迹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手,烫着我的心。
我把它们连同照片一起,紧紧裹进一个小包袱里。“爹娘:我爸来信说身子不大爽利,
想外孙想得紧。我这就带天乐回去看看他,住些日子。勿念。” 落款“馨雅”。
我把信压在堂屋的桌子上,显眼的位置。抱起睡得迷迷糊糊的天乐,他揉着眼睛,
嘟囔着:“妈……干啥呀?”“乖,姥爷想你了,妈带你去看姥爷,坐大汽车去。
”“爸爸呢?”“……爸爸忙,咱先去。”背起包袱,抱起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家门,
朝着镇上的汽车站狂奔。身后那熟悉的院落,此刻像一张巨口,要把我们母子吞噬。
3一路的颠簸如同梦魇。汽车扬起漫天黄土,车厢里拥挤嘈杂,
汗味、烟味、鸡鸭的骚臭味混杂在一起。天乐靠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我紧紧搂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