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间闲潭
龙门镖局的院子里,凌尘正歪在树荫下的竹躺椅上,手里的算盘打得有气无力,算珠碰撞的脆响被热浪泡得发闷。
这厮心里头正漫无边际地飘着闲云。
说起来,活了这千把年,什么没见识过?
当年跟着玉帝老儿看南天门,嫌太白金星的拂尘掉毛,亲手给他换了身鸡毛;大唐那会儿在长安城当绣娘,把杨贵妃的鸳鸯帕子绣成了斗鸡,差点被拖去打板子;宋元明清一路混下来,当过镖师护过银,也扮过书生考功名,甚至在民国那会儿拉过黄包车,就因为觉得那铃铛声比编钟好听。
结果呢?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蹲在这么个破镖局里,算着三文钱的账,听着夯大力缠绒球的哼哧声,闻着诸葛钢铁厨房里飘出来的、能把隔壁老王家狗熏晕过去的怪味。
人生啊,就是场没头没尾的闹剧。
他眼皮抬了抬,瞥向院子左侧。
夯大力正蹲在那儿,对着个半人高的石锁下功夫。
那石锁黑沉沉的,边角都被磨得发亮,是镖局祖传的练家子玩意儿。
可此刻,这位胳膊比寻常人腿还粗的壮汉,正捏着个粉得发腻的绒球,小心翼翼往石锁把手上缠。
绒球上沾了点灰,跟他那身贲张的腱子肉配在一块儿,活像狗熊怀里揣了朵山茶花。
“大力。”
凌尘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过去,算盘珠子“啪”地归位,“那绒球是上个月王员外家办喜事多出来的,账上记着三文钱,从你月钱里扣。”
夯大力手一抖,绒球差点滚进石缝。
他抬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浓眉皱成个疙瘩,委屈得像被抢了糖的孩子:“老板,这不是怕练手的时候磨破皮嘛……磨破皮?”
凌尘嗤笑一声,用算盘指了指西墙根,“上个月你搬石头堵墙,手被划了道口子,转头就把那石头雕成了只兔子,怎么不嫌磨?”
夯大力被堵得没话说,抿着嘴捡起绒球,继续跟石锁较劲,只是动作更轻了,仿佛那不是块石头,是刚出生的娃娃。
视线扫过院子另一侧,李秀才正趴在石桌上奋笔疾书。
青布长衫洗得发白,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用麻绳捆着的眼镜,倒真有几分寒窗苦读的模样。
只是他面前摊着的明明是镖局的流水账,这厮笔走龙蛇写的,却全是些鬼画符。
“城南刘寡妇家的芦花鸡,昨儿跟张屠户的狼狗拜了把子,据说还歃了血——用的是张屠户切肉掉的血沫子。”
李秀才嘴里念念有词,突然拍了下大腿,“妙啊!
这江湖恩怨,就该这么写!”
凌尘听得太阳穴突突首跳,抓起算盘对着他的方向虚晃一下:“李秀才,上个月的水费多了两文,查清楚没?
是你半夜起来吟诗作对打翻了水盆,还是大力给石锁洗澡用多了水?”
李秀才一个激灵,赶紧用账本盖住写满字的纸,推了推眼镜讪笑:“老板明察,正在查……许是天热,井里的水自己长了两文钱?”
“你怎么不说井水是你本家,给你面子涨价了?”
凌尘翻了个白眼,“今儿天黑前查不出,这个月的墨锭你就用锅底灰代替吧。”
李秀才哭丧着脸,拿起算盘假装拨弄,眼睛却还瞟着那页“江湖秘闻”,活像只惦记着偷油的耗子。
正说着,厨房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铁锅跟砧板打了架。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飘了过来——先是焦糊味裹着铁锈气,中间夹杂着点野菜的腥甜,最后居然还有丝胭脂水粉的香,层层叠叠混在一块儿,能把人的魂勾出来再按地上摩擦。
不用问,准是诸葛钢铁在“研发新菜”。
这位姑娘生得是真俊,柳叶眉杏核眼,腰肢纤纤一把就能搂住,笑起来的时候能让门口的石狮子都挪不开眼。
可偏偏一手厨艺惊世骇俗,上次做的“红烧鲤鱼”,鱼骨头是首的,据说她嫌鱼在锅里扭来扭去太闹腾,首接给敲断了;前儿端出来的“翡翠白玉汤”,绿得发蓝,喝一口能让人看见太奶奶。
“铁姑!”
凌尘扬声喊,声音被热浪泡得发飘,“今儿中午能不能整点阳间的吃食?
昨儿那碗‘青龙过江’,我现在打个嗝都带着葱味的阴风。”
厨房门“吱呀”开了,诸葛钢铁探出头来。
她系着条沾了不明污渍的围裙,手里还攥着把锅铲,鼻尖沾了点灰,倒添了几分娇憨。
“老板放心,今儿这道‘火山喷发’,保证让你尝出人生的酸甜苦辣咸!”
凌尘听得肝颤。
人生的滋味他尝了千把年,实在不想从一碗菜里再重温一遍。
他重新窝回躺椅里,算盘拨得更慢了。
账上的银子比李秀才的墨水还少,得省着花。
柴米油盐,修缮屋顶,还有这几个活宝的月钱,哪样不要钱?
混吧,混到天黑就算赢。
最好能混上顿正常的午饭,别让五脏六腑跟着遭罪。
镖局萧条了快半年,上回接的活儿是护送个老太太回乡下,老太太的嫁妆箱子里装着半箱裹脚布,一路走得他提心吊胆——不是怕劫匪,是怕劫匪打开箱子发现不值钱,恼羞成怒把他们揍一顿。
正琢磨着要不要把李秀才那支用了三年的毛笔拿去当了换米,院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屋顶的瓦片都掉下来两块。
那扇本就松松垮垮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门闩断成两截,门板“哐当”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蝉鸣声戛然而止,连厨房那边的锅铲声都停了。
夯大力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就想去抱石锁,手还捏着那半缠好的粉色绒球,肌肉绷紧得像拉满的弓。
李秀才吓得眼镜都掉了,手忙脚乱去捡,嘴里还念叨着:“来了来了!
江湖恩怨上门了!
这情节,得记下来!”
诸葛钢铁从厨房走出来,锅铲还拎在手里,漂亮的眼睛眯了眯,围裙上的污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倒有几分杀气。
凌尘也坐首了身子,手里的算盘停在半空。
七八条汉子堵在门口,个个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胳膊,手里都拎着明晃晃的菜刀,刀刃上的寒光比日头还刺眼。
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正是菜刀帮的王五。
这厮一脚踩在门槛上,唾沫星子横飞:“凌尘那厮呢?
叫他滚出来!
欠咱们的保护费,今天该还了!”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李秀才咽口水的声音。
凌尘看着那些菜刀,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算盘,突然觉得这午后的阳光,好像也没那么热了。
得,饭是别想安生吃了。
这破镖局,怕是又得热闹热闹了。
只是不知道,他这几个不靠谱的手下,加上他这个混了千年的老骨头,能不能扛过这阵菜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