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利比里亚机场时,热浪像一层湿透的毯子,一下子裹住了我。窗外是另一种绿,
浓重、饱和,马上要滴落下来。哥斯达黎加,这个名字在舌尖轻轻滚动,
像一颗未熟的菠萝蜜,带着热带特有的生涩与甜蜜。我租了一辆老旧的四驱车,
沿着泛美公路向南开。车里的收音机时好时坏,偶尔窜出几句西班牙语情歌,
很快又被沙沙的杂音吞没。公路缠绕在起伏的绿色山峦之间,偶尔有卡车呼啸而过,
车上堆满了青黄色的香蕉。我的目的地是尼科亚半岛西侧的一个小镇,
名字在地图上只有一小点,叫作“圣特雷莎”。据说那里有太平洋最温柔的日落,
和一片少有人踏足的红树林湿地。我没有预定旅馆,
只凭一个朋友口述的路线:“过了河之后第二个路口左转,有一家蓝色门的民宿,
老板娘叫伊内斯,会说英语。”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河是真的河,不过旱季只剩下一道细流,
在鹅卵石间蜿蜒。蓝色门的民宿也是真的,但伊内斯去了首都看病,
接待我的是她的儿子卡洛斯,一个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的男孩,眼睛亮得像擦过的黑曜石。
“妈妈下周回来,”他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你可以住她的房间,但她要求你每天喂鹦鹉。
”他带我穿过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芒果树,树下吊着一张破旧的吊床。
伊内斯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扇面向丛林的窗,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地图,
墨迹已经晕开,标记着附近的瀑布、洞穴和海岸线的位置。“这是妈妈画的,
”卡洛斯指着地图说,“她说世界不需要更多的路,需要更多的注视。”那天晚上,
我坐在吊床上写笔记,空气里有芒果熟透的甜味,混合着远处海风带来的咸腥。
萤火虫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弧线,像星群坠入人间。我写下:“旅行不是为了找到答案,
而是为了忘记问题。”第二天清晨,我被鹦鹉的叫声吵醒,一种嘶哑的吵架声。
两只绯红金刚鹦鹉站在芒果树上,用弯钩状的喙撕扯果实,果浆滴落在泥土里。
我按照卡洛斯的指示,抓了一把玉米粒放在窗台上的铁盘里。鹦鹉瞥了我一眼,
继续大吃芒果,显然对我的贡品不屑一顾。卡洛斯跑过来大笑:“它们只吃水果!
玉米是给鸡的!”他带我去看真正的“鹦鹉食堂”,后院角落的一棵木瓜树,
伊内斯每天都会在那里放一些切开的木瓜和香蕉。“妈妈说它们是古老的灵魂,
只是披着羽毛。”早餐后我开车去卡布 Blanco 自然保护区,路上经过一个小村庄,
只有几户人家,一间杂货店门口挂着“冰啤酒”的手写牌子。一个老人坐在店门口的摇椅上,
用草帽盖着脸睡觉。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变得黏稠而缓慢。
保护区的入口只有一个简单的木牌,需要提前预约才能进入。
护林员玛尔塔是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女人,穿着褪色的制服,
手里拿着一本被雨水泡得卷边的登记簿。“每天只允许十个人进入,
”她检查我的预约邮件时说,“不是因为我们小气,
是因为我们相信安静是尊重自然的一部分。”她递给我一张手绘地图:“不要偏离小径,
不要喂动物,不要带走任何东西,包括石头。如果你迷路了,就站在原地不动,
森林会找到你。”小径被浓密的树冠覆盖,光线斑驳地洒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腐殖土和花香混合的气味。玛尔塔走在前面,脚步轻得像猫,她不时停下,
示意我倾听:那是鬃蜥爬过树枝的摩擦声,切叶蚁队伍行进时发出的细微振动,
还有某种鸟类求偶的鸣叫,清脆得像水滴落在水面上。“这是长尾侏儒鸟,”她低声说,
“雄性会为心爱的雌性清理出一片‘舞池’,然后用舞蹈求婚,如果雌性不喜欢,
它就再清理一片继续跳,有时要跳好几个星期。”在这里,爱是一场漫长的舞蹈,
需要耐心、仪式和一片被精心打扫过的土地。在海拔稍高处,我们遇到了一个蜂鸟群,
它们悬停在花丛中,翅膀振动快得像一个个彩色的旋涡。
玛尔塔说:“蜂鸟的心跳每分钟一千两百下,它们的一生都在燃烧,所以必须不停地进食,
美是需要代价的。”下山时下起了雨,细密温暖的热带雨滴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皮肤上。
玛尔塔没有拿出雨衣:“在这里,雨是祝福,它让一切保持柔软。”回到入口处,
她给我泡了一杯热可可,可可豆来自保护区边缘的一个原住民合作社。“尝尝看,
这是雨林的味道。”苦、涩,然后是一丝果酸,最后涌上一种难以形容的芳香。
它不像超市里卖的那种甜腻饮料,而更像一种活着的会变化的东西。“好复杂的味道。
”我说。玛尔塔微笑:“就像生命本身。”第二天我决定去探索那片红树林湿地,
卡洛斯自告奋勇当向导,条件是教他三句中文。“你好、谢谢、冰淇淋,
”他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发音,“这样如果中国游客来,我就能卖冰淇淋给他们了!
”我们划着一艘独木舟进入水道,红树林的根系裸露在外,像无数弯曲的手指抓住泥土和水。
卡洛斯用桨指点着:“那是招潮蟹,那是弹涂鱼,它们会爬树!那边水下有鳄鱼,但别怕,
它们吃饱了。”水道寂静,能听见水波推开浮萍的声音,阳光被树冠过滤成绿色,
洒在水面上像流动的玻璃。偶尔有鱼跃出水面,银光一闪即逝。在一个转弯处,
卡洛斯突然停下船,指着岸边:“看,‘沉睡巨人’。”那是一片形状奇特的岩石,
确实像一张仰卧的人脸,眼睛和嘴巴的位置长满了蕨类植物。“妈妈说,
这是古代酋长的化身,他太爱这片土地,死后变成了山,永远守护在这里。”我们上岸探索,
在巨人“胸口”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洞穴,
里面摆着几个手工雕刻的小木偶和一些已经干枯的花朵。“这是布里布里族人放的吗?
”我问。卡洛斯摇头:“不知道,但妈妈说过,有些地方会自动成为圣地,不是因为宗教,
而是因为人们能在这里感觉到某种温柔。”这个词击中了我——巨大的温柔。我坐在岩石上,
看着水流缓慢地绕过树根,光线在水底画出摇曳的光斑。城市生活里的一切,
工作、房贷、社交网络上的争吵在此刻全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在这里,
时间不是用来节省或浪费的,它只是存在着,像水一样流淌。回程路上卡洛斯教我认鸟,
玫瑰琵鹭、绿鱼狗、蓝凤冠雉…···他的名字发音不准,但眼睛里的光比任何图鉴都准确。
“学校老师叫我们背拉丁学名,”他说,
:’天空的剪刀’、’会笑的鸟’、’穿裙子的女士’…”那天傍晚我们坐在海滩上看日落,
太平洋确实温柔,海浪像呼吸一样平稳地起伏。太阳落下时不是一下子坠入海中,
而是在云层间徘徊,把天空染成粉金、橘红、绛紫…最后一切色彩沉入海中,
只剩下一颗金星亮起在东方的天空。卡洛斯突然问:“在你的国家,星星也一样吗?
”“一样的星星,只是不同的角度看。”“那为什么人们还要旅行呢?如果哪里都一样。
”我想了想:“也许不是为了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而是为了用不一样的眼睛看东西。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跑去找椰子喝。一周后伊内斯回来了,
她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性,银发编成复杂的辫子,眼睛和卡洛斯一样亮。“啊,
你就是那个被鹦鹉嫌弃的作家。”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
那天晚上她做了烤鱼配芭蕉片,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她告诉我关于这片土地的故事,
如何从一片荒芜的海岸变成保护区,如何与偷猎者斗争,如何教当地孩子认字和认鸟。
“保护自然不是把人类赶出去,而是找到共存的方式。我们需要森林,森林也需要我们,
虽然它自己不承认。”她指着墙上的地图:“我画了这个,不是因为我知道哪里美丽,
而是因为我想记住哪里脆弱。”我问她为什么留在这里。“我年轻时在纽约做律师,
”她喝了一口朗姆酒,“每天穿着西装高跟鞋,挤地铁,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