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陈玄奘攥着那本皱巴巴的《儿歌三百首》,指节捏得发白,
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潮。他身旁的段小姐斜倚在戏台旁的老槐树上,
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腰线,腰间挂着的无定飞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嘴角叼着根半枯的狗尾巴草,草叶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死死锁着戏台中央那抹翻飞的水袖,连睫毛都没眨一下。这戏台早该塌了。
朱红的立柱裂着半指宽的缝,露出里面朽黑的木芯,柱上描金的缠枝莲剥落得只剩零星碎片,
像结痂的伤疤。台沿的雕花栏杆断了三根,缺口处的木刺在灯笼光里闪着寒芒,
整座台子孤零零立在荒地上,活像荒原上隆起的一座孤坟。可偏偏台前悬着两盏大红灯笼,
绸面被油烟熏得发黄,烛火却旺得诡异,映得台面粉白刺眼,将周遭的黑暗衬得愈发浓稠。
胡琴声从戏台侧幕钻出来,咿咿呀呀不成调子,琴弦像是生了锈,
每拉一下都带着滞涩的摩擦声,时而像女人的呜咽,时而像老鬼的冷笑,
在死寂的夜里拉扯着人的神经。陈玄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
是那琴声里裹着的妖气,像细密的针,扎得皮肤发紧。台下稀稀拉拉坐着三五个“人”,
都穿着绸缎袍子,男的戴着瓜皮帽,女的插着点翠头面,看着倒像是富贵人家。
可他们坐得太直了,脊背绷得僵硬,脸上挂着标准到诡异的微笑——嘴角弯着同样的弧度,
眼角挑着同样的纹路,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仿佛是被无形的线提着的木偶,
连呼吸都透着死寂。“装模作样的妖孽。”段小姐吐掉嘴里的草茎,声音压得极低,
指尖已经摸到了腰间的飞环。就在这时,台上的幕布被风掀起一角,水袖轻扬,
扫过台板上的积灰,扬起细小的光斑。那是个旦角。身着绣着墨梅的白缎戏服,
水袖长达丈余,随着身段流转扫过空气,带起淡淡的脂粉香——不是寻常的香,
是混着妖气的甜腻,闻多了让人头晕。他的身段极好,转圜间像弱柳扶风,顾盼时眼波流转,
真真应了“风流婉转”四个字。云鬓梳得整齐,插着碧玉簪和点翠步摇,
珠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一颦一笑都勾魂摄魄,尤其是低眉垂眼时,
眼尾的胭脂晕开一点,竟生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他唱的是《贵妃醉酒》,调子起得极低,
带着难以言喻的哀婉:“海岛冰轮初转腾……”尾音拖得绵长,
像要绕着戏台飞一圈;“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字字泣血,连陈玄奘这不懂戏的人,
都听出了里头藏着的委屈。玄奘看得几乎失了神。他见过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戏班,
那些名角唱得再精妙,也没有这般勾人的气韵——仿佛这戏不是唱给人听的,
是唱给自己的魂听的。若不是那浓得化不开的妖气几乎凝成实质,贴在皮肤上发凉,
他几乎要以为是哪处名角迷路,跑到这荒郊野岭来练戏了。“看傻了?
”段小姐的冷哼在耳边炸开,“妖气都快冲上天了!还看!再看眼珠子都被勾了去当灯油!
”玄奘猛地回神,脸“腾”地红透了,
讷讷地把《儿歌三百首》往怀里按了按:“我……我只是觉得,他唱得真好……好像,
真的很伤心……”“伤心?”段小姐嗤笑一声,指尖的飞环转得更快了,
“等会儿他现出原形,把你胳膊咬下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真的‘伤心’了!
”话音刚落,台下传来一声轻吟。那是唯一一对活着的观众——个穿蓝布衫的年轻女子,
被身旁的男子拉着,眼神却渐渐迷离,瞳孔里只映着台上那旦角的身影,
他真美……比画里的嫦娥还美……我好想……摸摸他的脸……”她身边的男子吓得脸色惨白,
手都在抖,拼命拽她的胳膊:“小翠!醒醒!这地方邪门得很!我们快走!
”可那叫小翠的女子像是着了魔,力气大得惊人,一把甩开男子的手,
脚步虚浮地朝着戏台走去。她的鞋踩在碎瓦片上,发出“咔嚓”的轻响,
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台上的“贵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唱腔愈发凄美绝伦,
水袖翻飞得更快了,如同濒死的蝴蝶在做最后的舞蹈。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小翠,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藏着淬了毒的寒意,
像毒蛇吐信时的微笑。陈玄奘急了,猛地掏出《儿歌三百首》,就要往前冲:“不行!
他要害人!我要去感化他!”段小姐一把按住他的后领,把他拽了回来,
力道大得玄奘差点呛到:“感化个屁!这妖孽道行至少三百年!
你那破歌本儿不够他塞牙缝的!”她手腕一翻,一对金色的无定飞环已扣在指间,
环身流转着灵光,“看我的!”然而,已经晚了。小翠的脚尖稳稳落在了戏台的木板上。
“咚”的一声轻响,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
所有的声音——胡琴的呜咽、唱腔的哀婉、晚风的呼啸——骤然停止。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红灯笼里烛火“噼啪”的燃烧声。台上的“贵妃”停住了动作,水袖垂落在身侧,
微微晃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笑容一点点扩大,
从嘴角蔓延到眼角,最后几乎要撕裂脸颊,露出里面藏着的非人的狰狞。“啪!”一声脆响,
他头顶的凤冠猛地炸裂!珍珠、翡翠四散飞溅,有一颗正巧砸在陈玄奘脚边,滚了两圈停下,
上面沾着的粉末细看竟是干涸的血痂。紧接着,那张白皙的脸开始扭曲、膨胀、变形!
细腻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糙黝黑,长出钢针般粗硬的鬃毛,扎得戏服都鼓了起来。
挺翘的琼鼻塌陷下去,化作两个黑洞洞的朝天鼻孔,不断喷出带着腥气的白气。
朱红的唇瓣翻卷开来,森白的獠牙刺破唇肉,滴着粘稠的涎液,落在戏服上,
烧出一个个小洞。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瞬间变得血红暴突,眼白上布满狰狞的血丝,
里面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赤裸裸的饥渴!不过瞬息之间,
一个身高近丈、肥硕丑陋、猪头人身的恐怖怪物,取代了那绝代佳人,矗立在戏台中央。
他身上的戏服被撑得破烂不堪,露出底下布满鬃毛的肥肉,每动一下都晃得赘肉发抖。
“啊——!!!”小翠的尖叫撕心裂肺,可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钉在原地,
双脚根本挪不动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怪物逼近。台下的那些木偶“观众”,
脸上的微笑丝毫未变,甚至机械地抬起手,开始鼓掌。
“啪、啪、啪”的掌声在死寂中显得无比诡异,他们的手指僵硬地摆动着,
关节处连一丝弯曲的弧度都没有,活像提线木偶的零件。猪妖猪刚鬣,
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腥风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腐臭和血腥气,
熏得陈玄奘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段小姐却丝毫不受影响,眼神愈发凝重。他张开血盆大口,
那嘴巴大得几乎能吞下一个成年人,里面布满锋利的獠牙,朝着小翠当头咬下!“妖孽!
休得伤人!”段小姐娇叱一声,手腕一甩,无定飞环化作两道金光,带着破空的锐响,
疾射而出,直取猪妖的双目——那是妖物最脆弱的地方。陈玄奘也闭着眼,
声唱了起来:“孩子孩子为何你这么坏……欺负欺骗为何你做出来……”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却异常响亮,试图用儿歌的善意化解妖气。飞环精准地打在猪妖的眼皮上,火星四溅,
发出“铛”的脆响。可猪妖只是晃了晃脑袋,眼皮上连个红印都没有,
显然这攻击对他造不成实质伤害。而玄奘的儿歌,更是泥牛入海,
连猪妖的一根鬃毛都没能打动,反而让他更加暴躁。猪妖被打扰了“雅兴”,暴怒异常,
硕大的脑袋猛地一转,舍弃了近在咫尺的小翠,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上了段小姐和玄奘。
他猛地一跺脚,“轰隆”一声,整个戏台都在剧烈颤抖,
几根腐朽的横梁发出“嘎吱”的呻吟,落下大片灰尘。“吼——!”他粗壮的手臂一挥,
九齿钉耙不知从何处飞来,稳稳落在他手中。那耙子足有一人高,耙齿上沾着污血和碎肉,
还缠绕着几缕破烂的发丝,显然沾过不少人命,周身萦绕着浓重的戾气。猪妖挥舞着钉耙,
朝着两人横扫而来,耙齿带起的劲风刮得人脸颊生疼。段小姐身法灵动,
像只燕子般侧身躲过,钉耙擦着她的衣角扫过,“咔嚓”一声砸在戏台立柱上,
竟硬生生削掉一块木头。她借着躲闪的力道凌空跃起,双手连挥,无定飞环不断击出,
叮叮当当打在猪妖身上,却只能留下浅浅的白印,难以造成致命伤。玄奘则没那么好运,
他连滚带爬地躲到戏台柱子后,戏服的下摆被耙齿勾住,撕去了一大块,
吓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歌也唱得走了调。猪妖的力量大得惊人,
每一次挥舞钉耙都势大力沉,戏台的木板被砸得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甚至被砸穿,
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泥土。更可怕的是,他时而暴怒狂攻,
钉耙舞得密不透风;时而又会突然停下,庞大的身躯扭曲着,
做出几个诡异而优美的戏曲身段——像是刚才那旦角的动作,
却被他庞大的身躯演绎得格外惊悚。他口中还会冒出几句扭曲的唱词,带着浓重的戏腔,
却又满是戾气:“欺——哄——了——奴——呀——!”那情形,既恐怖又滑稽,
看得人毛骨悚然。陈玄奘躲在柱子后偷偷张望,只觉得这妖怪像是被两种灵魂撕扯着,
一半是凶戾的妖,一半是痴情的戏子。激斗了近半柱香的时间,
段小姐渐渐摸清了猪妖的套路。趁着猪妖挥耙的间隙,她看准一个空档,双脚在台板上一点,
身形如箭般射出,手中的飞环凝聚起灵光,直击猪妖胸口!“砰”的一声闷响,
猪妖踉跄着后退两步,胸口的戏袍被撕裂开来,露出底下油腻的皮肉。玄奘下意识地看过去,
顿时愣住了。在那浓密鬃毛覆盖的、油腻污秽的胸口皮肤上,
竟然用某种诡异的、暗红色的颜料,刺着几行小小的、工整的字迹。那字迹像是活物,
不断闪烁着淡红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