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吃不到，大家都别好过
盖子一掀，那股子肉香混着萝卜味儿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也钻进了沈青石的胃里，让他肚里的馋虫跟着一起翻江倒海。
沈青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上辈子，正面对着一张全是龙哥画的大饼。
可这次，饼是真的，却轮不到他吃。
果不其然，老太太又开始她的分肉表演了，拿起长柄木勺，先是在锅里精挑细选。
最好的几块肥瘦相间的肉，像堆宝贝似的堆进了三叔沈大昭的碗里，碗里堆了满满一大碗。
三婶吴氏瞬间眉开眼笑，嘴上还假客气。
“娘，够了够了，再多吃不完了。”
手上动作倒是没停，从碗里夹了几块肉给自家的沈文彬和小女儿，六岁的沈灵儿。
勺子转到二房，肉明显少了许多，但好歹也给了几块，足够堵住张氏的嘴。
最后，轮到长房和桌上两位老人的时候，老太太拿勺子在锅底刮了刮，抬起来时，只剩下几根烂熟的萝卜和零星的肉末。
她把这些倒进沈大山的碗里，又依次给沈老头，自己、以及沈青石和沈清露的碗里，各自拨了一点萝卜和几乎看不见的肉星子。
“干活的人吃萝卜才顶饱。”
老太太说完，便低头吃自己碗里的萝卜，仿佛那肉根本不存在。
沈老头也是一样，面无表情地扒拉着碗里的萝卜，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口水，却没看那锅肉一眼。
沈青石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冷笑。
这俩老的，为了供出个读书人，自己也跟着啃萝卜，真是可怜又可恨。
沈青石低下头，把自己碗里那片唯一看得清形状，几乎透明的肉皮小心翼翼地夹了起来，然后站起身，走到沈老头身边，用一种充满孺慕之情的童音说道。
“爷，您和奶今天也辛苦了，这块肉皮给您吃，您尝尝味儿。”
这一举动，让整个饭桌瞬间一静。
沈老头浑身一僵，抬起头，看着孙子递到嘴边的筷子，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摆了摆手，用一种粗哑的声音说。
“爷不吃，石头你自己吃。”
老太太也愣住了，看着沈青石，眼神复杂。
这家里，除了闷葫芦似的老大，也就只有这个长孙还惦记着我们两个老的了。
老三一家，几时见过他们把碗里的肉夹给过我们？
沈青石看着两老的表情，心里暗笑，这第一步棋，下对了。
就跟哄小孩一样，你得先给他一颗糖。
沈青石听话地坐了回去，把那片肉皮放进嘴里，装作很珍惜地咀嚼着。
然后，抬起小脸，用一种困惑的语气，问身边的李氏。
“娘，我有点糊涂了，爷爷不是常说，咱们老沈家的家风是出力为本，读书为荣吗？”
出力为本，读书为荣这八个字，是沈老头为了激励大房二房拼命干活，同时又给三房读书一个正当理由，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这便是沈家不成文的最高纲领。
往日里，大家听了只当是老头子的场面话，谁也没当真。
可今天，被一个九岁的孩子在饭桌上如此天真地提出来，味道就全变了。
沈青石不等众人反应，继续大声问道。
“怎么到了分肉的时候，我们这些为本的，碗里只有萝卜，而三叔他们为荣的，碗里全是肉呢？”
“是不是这家风，我记错了呀？”
话音一落，整个饭桌一片寂静。
之前无数次的分肉，大家心里有怨气，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由头发作，闹起来就是不懂事，眼红读书人。
但今天，沈青石祭出了沈老头自己立下的家风这个大旗，这一下，性质就从争食变成了维护家规。
张氏那准备看热闹的气息瞬间变成了准备干仗的杀气，她找到了最正当的理由。
“啪！”
张氏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跟点燃了的炮仗似的，矛头首指吴氏。
“听见没？
三弟妹，连小孩子都看明白了。”
“可不是嘛，咱们老沈家这出力为本的，原来就是当牛做马的命，我们家大奎天天在镇上跑腿，回来连口热乎肉都吃不上。”
沈大奎马上应和，叹了口气，阴阳怪气地对自己儿子说。
“虎子，看见没，赶紧求你爷爷让你读书，不然就得跟你大伯一样，出死力气还落不着好。”
夫妻俩这一搭一唱，杀伤力可谓十足。
吴氏气得首哆嗦，回击道。
“我们家大昭读的是圣贤书，是为老沈家光宗耀祖，他天天耗神费脑，不多补补怎么行？
你们现在在这眼红个什么劲？”
这正是三房欺骗老两口的常用话术。
沈大昭夫妇深知两位老人不识字，总把读书说得玄乎其神，动不动就说耗费心神、为了家族未来，把自己的懒惰和索取包装成伟大的牺牲。
老两口被这套说辞蒙骗多年，总觉得亏欠了老三。
“啊呸，我们泥腿子不懂光宗耀祖，就懂谁干活谁吃饭。”
张氏立刻顶了回去。
两房人瞬间吵作一团。
沈青石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萝卜，一边在心里默默给张氏点了个赞，这战斗力，杠杠的，战斗机名不虚传。
“都给我闭嘴。”
沈老头一声怒吼，手里的铜头旱烟袋“砰”的一声砸在桌上，房里刹那间安静，总算把这场混战给强行压了下去。
“吃个饭都不安生。”
老爷子发了威，没人敢再吭声。
沈老头看着满桌的狼藉，眼神阴沉，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安安静静吃饭的沈青石时，心里却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小子，先是把肉皮让给我，一片孝心。
然后又拿我的话来挑事，把家捅了个底朝天，他到底是真孝顺还是故意搅事？
可他说的话，又句句在理……饭后，沈清露被晚上的争吵吓到了，沈青石为了安抚沈清露，就拉着妹妹坐在门槛上低声讲起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这可是沈青石压箱底的宝贝，比这个时代所有故事都新奇。
果不其然，沈清露很快就听入了迷。
没一会儿，同样在院子另一头玩耍的二房的一对儿女沈宝山和沈秀儿兄妹俩也被吸引了过来，躲在柱子后头偷偷地听。
沈青石发现了还冲他们笑了笑。
十一岁的沈宝山，小名叫虎子，人和小名差不多，虎头虎脑，连自己亲妹妹都欺负，活像个小霸王。
而八岁的沈秀儿，沈青石看着都觉得可怜，整天唯唯诺诺的，尽受欺负，像个小透明。
沈宝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扛住好奇心，拉着妹妹也凑了过来，西个孩子暂时忘记了爹娘的矛盾，被同一个故事连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沈大奎从屋里出来，看到这副景象，愣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这是沈大奎从镇上偷偷给自家孩子带的，递给儿女后，正好对上沈清露定定看着糖葫芦的眼睛。
沈大奎心里像是被戳了一下，叹了口气，对着自己儿子说：“掰几个给石头清露尝尝。”
然后不等沈宝山反应，从糖葫芦上掰下两颗递给沈青石兄妹。
“你们今天肉也没吃着，吃点这个，今儿只带了两根，下次二叔去镇上再给你们一人带一根，但是，别告诉你们二婶啊。”
然后沈大奎转头瞪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有你俩，谁敢告状，以后就没有糖葫芦吃了，而且***都得给你俩打烂。”
沈宝山顶嘴：“有娘在，你不敢打我。”
说完，撒丫子就跑。
“小兔崽子！”
沈大奎气得笑骂着追了上去。
沈青石看着这一幕，觉得挺有意思，二叔这个人，精明自私，但心眼不坏，不像三叔，那是养残的巨婴,连端个饭都要别人来。
深夜，沈老头和老太太的卧房里，又传来了压抑的争吵声。
“你今天怎么回事？
一点肉星子都不给长房留？”
是沈老头的声音，带着一丝烦躁。
老太太的声音充满了委屈。
“我有什么办法，锅里就那点肉，老三读书耗脑子，不多给点行吗？
老二那个搅家精，不给她点肉堵嘴行吗？
你当我不心疼大山？
连我们自己不也没吃吗？”
最后，是沈老头一声长长的叹息。
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还是没睡踏实，她脑子里一会儿是三儿媳妇说的读书耗心神，一会儿又是长孙递过来的那片肉皮。
她轻手轻脚地起了床，从橱柜里摸出两个还温热的鸡蛋，悄悄来到长房门口。
李氏正准备出门倒水，一个人影就闪了进来，是老太太，不由分说往李氏手里飞快地塞了两个鸡蛋，嘴上却硬邦邦的。
“别多想，这是给石头补身子的，那孩子今天也知道心疼我们老的了，跟你们大人没关系。”
说完，不等李氏反应，就转身快步走了，像怕被人看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