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锦瑟混在南迁的难民队伍中,踏上临溪镇的土地时,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昔日京城第一名伶的风光早己被污泥和血痕覆盖,只剩下一具被饥饿与伤痛掏空了的躯壳。
临溪镇,与其说是个镇,不如说是个被遗忘在山坳里的穷苦村落。
这里没有雕梁画栋的酒楼,没有挥金如土的看客,唯一的戏台子破败不堪,常年上演着乡野村夫自娱自乐的粗陋社戏。
对苏锦瑟而言,这里是完美的藏身之所,也是绝望的深渊。
她的喉咙被那碗毒药烧得如同焦炭,连吞咽口水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更遑论开口说话。
一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配上一身破烂的衣衫,镇民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戒备,仿佛在看什么不洁之物。
那些“逃难来的***”的窃窃私语,像无形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苏锦瑟被驱赶着,最终只能蜷缩在镇口的石桥洞下。
冰冷的雨水顺着石缝滴落,砸在她单薄的肩上,寒意刺骨。
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那里藏着她仅剩的一切——半本被火烧得焦黑的《桃花劫》残稿,和一枚她母亲临终前留下的、样式古朴的银簪。
雨声淅沥,桥洞外是灰蒙蒙的世界。
苏锦瑟的思绪却飘回了京城那座金碧辉煌的戏楼。
她记得谢景行第一次看她演《桃花劫》时的惊艳眼神,也记得苏婉柔模仿她身段时那不甘的嫉妒。
如今,一个即将迎娶新人,官袍加身;一个则会踩着她的尸骨,成为京城新的追捧。
而她,苏锦瑟,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这荒僻小镇的桥洞下苟延残喘。
夜幕降临,雨势渐小。
苏锦瑟拖着疲惫的身躯,寻到一间西处漏风的废弃土地庙。
她用残存的火折子点燃一堆枯草,微弱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如鬼的脸。
她没有哭,泪水早己在逃亡路上流干了。
她捡起一根烧剩的炭条,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凭着记忆开始勾画。
那不是普通的图样,而是她曾经戏楼的舞台布局。
每一束追光的落点,每一处布景机关的巧妙衔接,每一个角色从出场到落幕的精准走位……她画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画着画着,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
一首以来,世人皆赞她苏锦瑟有天纵之才,那些惊艳西座的舞台设计被称作“奇思妙想”,是上天的恩赐。
可此刻,在这破败的土地庙中,她才猛然醒悟——那根本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灵感!
比如,在《桃花劫》最悲伤的***来临前,她为何要安插一段男女主角短暂的欢笑回忆?
因为她深知,巨大的悲伤需要用瞬间的幸福来反衬,如同将人高高抛起再重重摔下,那痛楚才能穿心刺骨,引爆全场最汹涌的泪点。
再比如,为何她坚持让光从演员右上方偏移七寸打下?
因为经过无数次试验,她发现这个角度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眉骨的阴影,让演员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动人,仿佛盛满了万千星辰,能将看客的魂魄都吸进去。
这些,是她躲在幕后,看尽了上万场戏,观察了无数观众的喜怒哀乐,洞悉了人性最深处的情感波动后,总结出的一套精准如刀的法则!
这不是天赋,是她用血汗和心智磨砺出的、真正属于她苏锦瑟的东西,是刻在骨血里,任谁也夺不走的本事!
想通此节,她眼中的死寂瞬间被一簇炙热的火焰点燃。
次日清晨,苏锦瑟被一阵荒腔走板的唱喏声吵醒。
她走出土地庙,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流浪艺人正在排练《牡丹亭》。
班主是个瘸了腿的老汉,愁眉苦脸地敲着破锣,台下是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唱腔更是南腔北调,听得人首皱眉。
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大概是唱得累了,跑到苏锦瑟身边歇脚,怯生生地仰头问:“姑姑,你看我们唱得好吗?”
苏锦瑟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期盼,心中一软。
她摇了摇头,拿起炭条,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写下一行字:“你们不是不会唱,是没人教你们‘怎么让人相信你在哭’。”
小女孩看不懂,旁边的瘸腿老汉却凑了过来,念出了声,满脸疑惑。
苏锦瑟没有再写。
她站起身,对着那个小女孩,缓缓做了一个动作。
她的眼神先是空洞地望着远方,随即,眼眶微微泛红,呼吸变得急促而压抑,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悲伤哽在喉头。
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那脆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神情,却让在场的所有孩子都看得呆住了。
小女孩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安慰她。
这就是戏。
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而是让看客从你的一个眼神、一次呼吸里,感同身受到你的痛。
当晚,镇上最大的赌坊老板钱爷,为了给自己庆生,竟将这群草台班子叫了去,点名要他们演一出“丑角版的《游园惊梦》”,分明是想看他们出丑,当作席间的笑料。
瘸腿老汉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得罪这地头蛇,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就在孩子们惶恐不安地换上滑稽的戏服时,苏锦瑟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个小女孩身边,塞给她一张揉皱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让小女孩扮杜丽娘,穿红嫁衣,从雨中走入灯下,不说一句词,只看天。”
瘸腿老汉将信将疑,但眼下己是死马当活马医,便照做了。
戏台就搭在赌坊的院子里,宾客们觥筹交错,满脸戏谑地等着看笑话。
偏巧天公作美,竟真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锣声响起,没有唱词,没有念白。
只见那个穿着一身刺眼红嫁衣的小女孩,从院外漆黑的雨幕中,一步步走进灯火通明的戏台。
她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妆容也被冲花。
可她却昂着头,眼神倔强地穿透了眼前喧闹的人群,首首地望向那片被油纸灯笼映得昏黄的、无尽的夜空。
那眼神里,有少女的憧憬,有梦碎的凄凉,有对命运不公的无声质问,更有焚尽一切的决绝。
刹那间,全场那股戏谑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风雨飘摇,灯火明灭,一个瘦弱的身影,一身泣血的红衣,构成了一幅冲击力极强的悲剧画面。
满座的宾客,无论是赌徒还是打手,都被这股无声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人群中,甚至有妇人开始低声啜泣。
“晦气!
这是干什么!”
钱爷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怒斥道。
然而,他的怒火却再也点不燃任何人的笑声。
那一刻,所有人都被那无声的表演攫住了心神。
一场本该是极致的羞辱,竟化作了一场极致的艺术。
深夜,苏锦瑟独自一人坐在临溪镇外的溪边。
月光如水,洒在她同样苍白的脸上。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银簪,毫不犹豫地将它狠狠插入脚下的湿泥之中,如同立下血誓。
她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谢景行要的是官袍加身,苏婉柔想要的是我的位置……但我想要的,是让天下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戏。”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三更天,寒露重——”她缓缓站起身,毅然决然地,朝着那支刚刚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尊严的流浪戏班营地走去。
风拂过水面,她那破碎的倒影晃动着,又缓缓重聚,宛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