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姐姐,你喜欢吃糖吗?
昏沉沉的视野先是模糊,继而凝成了清晰的轮廓。
她最先看到的,是头顶上交错纵横的茅草屋顶,缝隙里漏下几缕稀疏的灰白天光,细微的尘埃在那光柱里无声地浮沉、旋转。
“我的眼睛…我还活着”她还活着,不仅如此,她的眼睛也复明了。
喉咙干得像是被沙砾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钻心的刺痛立刻从手腕首窜到肘弯,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脚踝处同样传来沉重而迟钝的麻木感,仿佛被无形的铁链锁着。
药汤救回了她的眼睛,却没能立刻接续上她被硬生生挑断的手筋和脚筋。
断裂处如同枯死的藤蔓,需要漫长的时间重新弥合。
“小姑娘,你醒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秦昭费力地转过头,看见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
老人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墨汁般浓稠的药汁,散发着令人舌根发苦的浓烈气味。
“嗯。”
秦昭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
“是你救了我?
你是谁?”
秦昭警觉地看向老人。
“这是我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村里人都叫我李大夫”老人和蔼一笑。
“小姑娘,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还好那晚我心血来潮,去山上采药碰见你了,不然你现在可就变成鬼咯”老人小心地托起她的头,“来,喝药,你现在要快些养好身体”听到这里、秦昭松了一口气,嘶哑地“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我在地狱也要做瞎子呢胡说什么晦气话,你想去地狱,阎王爷还不要你呢”老人将那碗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她口中。
“来,吃药”药液滚过喉咙,火烧火燎。
她闭着眼,强忍着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好苦姑娘,你且安心住下养伤吧——”秦昭正想说话,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从低矮的土灶那边传来,带着浓重的不耐烦。
老人的妻子王氏撩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探进半个身子,沾着灰的手在围裙上用力抹着。
她细长的眼睛像锥子一样刺在秦昭身上,在她虽然苍白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反复刮过,最后定格在她动弹不得的手脚上。
“醒了就赶紧想法子吧!”
王氏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多一张嘴,多一口粮!
咱家这缸底的糙米,喂三张嘴都刮得锅底响,哪还经得起第西张?
当家的,你救人是积德,可这德积得咱全家都快饿死了!
我看,趁早找个路子送走!”
她刻意避开“人牙子”这三个字,但那意思***得如同摊在砧板上的肉。
秦昭垂着眼,指尖悄悄在草席上抠了道浅痕——她把王氏的话记在心里,也把这家人的恩情刻在心里,只是眼下手脚不便,只能先忍。
李大夫端着空碗的手微微发颤,沉默得像块石头。
他浑浊的目光掠过秦昭,掠过破败的屋顶,最后落在灶台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哇…糖…吃糖…”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气和一种奇异的迟缓。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拖着一条不太利索的腿,摇摇晃晃地扑到秦昭的草铺边。
“姐姐你吃糖吗?”
他的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却缺乏正常孩童的机灵劲儿,看人时目光首愣愣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往下淌着一点晶亮的口水。
这是老人家的小儿子,他天生与正常孩童不一样,村里人都叫他“憨娃”。
他伸出胖乎乎、沾着泥灰的小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小块用粗劣糙纸包着的、己经有些融化的麦芽糖。
他固执地把糖往秦昭干裂的唇边塞,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几颗在泥地里捡来的彩色小石子,宝贝似的护在胸前,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几个简单的字眼:“糖…甜的…不苦…”那一点廉价的甜意,混合着孩子身上特有的、泥土和汗水的气息,笨拙地贴了过来。
秦昭看着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混沌懵懂的孩子,是这冰冷茅屋里唯一滚烫的炭火。
她费力地抬起尚且麻木的手指,碰了碰那块黏糊糊的糖块,低声道:“…谢谢。”
她一时出了神,突然想起陆庭川扔向坟墓的桂花糖,恨意油然而生…她一定要养好伤,回到京城亲手揭开那对狗男女的真面目!
秦家欠她的,统统都要还回来!
王氏在一旁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裹挟着冰碴子:“哼,糖?
这糖还是他爹年前赶集用五个鸡蛋换的,自己都舍不得舔一口,倒便宜了外人!
养个傻子不够,还要养个废人!”
她恨恨地剜了秦昭一眼,转身摔帘子回了灶间,锅碗瓢盆被她弄得叮当作响,如同压抑的怒火。
秦昭余光瞥见,王氏转身时,偷偷往灶膛里多添了块柴——那柴是留给憨娃晚上取暖用的”。
日子便在苦涩的药汤、王氏指桑骂槐的怨怼和憨娃日复一日执着递来的、粘手的小块麦芽糖中艰难地滑过。
秦昭的手脚渐渐有了些微弱的知觉,虽然离自如行动还差得远,但至少能在搀扶下勉强坐起片刻。
她沉默地观察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听着王氏夜里压低声音对李神医的哭诉,看着李大夫日益佝偻的背脊和眼中沉重的无奈。
憨娃总把彩色石子攥在手心,一看见秦昭,就咧着嘴傻笑——那石子糙得硌手,却是这茅屋里最亮的东西!
秦昭捏了捏麻木的手腕——若不是秦家害她成这样,她如今仍是能护一方百姓的将军。
何至于连恩人一家的困境都帮不了?
这仇,不仅为自己,也为这些被乱世磋磨的好人,更要报!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撞门,秦昭听见院外的老槐树又落了片枝桠——那树是李大夫当年救憨娃时栽的,如今枝桠断了。
倒像在提醒她:光忍没用,得赶紧站起来,才能护得住想护的人。
这天午后,一阵粗暴的、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村子的死寂,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哐当!”
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板被人一脚狠狠踹开!
断裂的木屑飞溅。
门外先探进个沾着泥的军靴,踩碎了门槛边的枯草,接着两个军汉撞进来——皮甲上沾着暗红的血渍,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腰间环首刀的鞘缝里还挂着碎肉,腥气裹着冷风灌进来,憨娃吓得瞬间躲到李大夫身后。
为首那个疤脸军汉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屋内,声音粗嘎如破锣:“奉令征丁!
一家一户,出一个能拿刀的男人!
敢违抗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