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的躁动比残蝉的嘶鸣更灼人。
街头巷尾的报童扯着快哑的嗓子喊最新战报,油墨味混着尘土在风里滚,像团化不开的淤结。
茶馆里,原先散坐闲聊的茶客早挤成一团,对着张皱得像腌菜的地图争得面红耳赤,声音忽而炸起如爆竹,忽而沉下去像坠了铅。
寒雪和秋言往家走,脚步比往日急了半拍。
寒雪把课本搂得死紧,指尖掐进纸页边缘,泛出青白。
旁边商铺的收音机正嘶啦作响,播音员的语调像被火燎着,每个字都带着尖碴,砸在心上疼。
“听说了?
南边又交火了。”
秋言的声音压得比平时低,下意识往寒雪身边靠了靠,像要替她挡掉些什么——那些飘在风里的不安分,“我爹昨儿去码头送货,见着不少兵往车站赶,枪都上着膛呢。”
寒雪点头,喉咙像塞了团干棉絮。
父亲这几日几乎没合眼,书房的灯总亮到后半夜,偶尔漏出他和母亲压着的叹息,像块湿布堵在窗缝。
她不是不懂时事,课本里、报纸上的字越来越沉,“侵略抵抗”这些词,早不是印在纸上的铅字,正一步一步,踩着心跳挪过来。
到了巷口,往常敞着门卖糖人的杂货铺今儿关得严实,门板上贴张歪歪扭扭的字条:“急事暂歇,归期不定”。
秋言猛地顿住脚,眉峰拧成个疙瘩——那是她家的铺子。
“怎么回事?”
寒雪的声音轻得像缕烟。
秋言没应声,快步绕到铺子后身的小院,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里,秋母正蹲在地上,往个打补丁的包袱里塞衣裳,眼圈红得像浸了血。
“娘!”
秋言喊了一声。
秋母猛地回头,见着女儿,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言言,可算回来了!
快,拾掇两件换洗衣裳,跟你爹去乡下你舅舅家躲躲!
“躲?
躲啥?”
秋言懵了,“爹呢?”
“你爹去探信了!”
秋母攥住她的手,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方才邻居来说,城里怕是守不住了,日本人说不定眨眼就打过来!
多少人家都往乡下跑呢!”
“日本人?”
秋言的声音陡然拔尖,带着股子气冲脑门的愤懑,“他们敢!”
“傻闺女,这时候还犟!”
秋母往她胳膊上拍了一下,“留这儿就是等死!
你爹说让你先去乡下,他……他还得再看看。”
秋言还想争,眼角余光扫到门口的寒雪,话头猛地噎在喉咙里。
她知道寒雪家就在隔壁巷,城要是真破了,寒雪和她家里人,不也一样悬着?
寒雪的心“咯噔”沉到底。
看着慌乱的秋母,看着秋言绷得像弦的侧脸,一种从没尝过的怕,像涨潮似的漫上来,没过胸口。
她不是没想过战争有多怕,可从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凶,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碎眼前的日子。
“我回趟家。”
寒雪低低说,转身要走,手腕被秋言一把攥住。
“别慌。”
秋言的手劲挺大,带着点让人定神的温度,“我跟你一起。”
没等秋母拦,秋言己经拉着寒雪快步出了院。
寒雪家就在前巷,往常这时候,总能见着母亲在门口侍弄那几盆月季,今儿却大门紧闭。
秋言上前叩门,里头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伯父伯母许是出去了?”
秋言试着往好处想。
寒雪摇头,心里的不安像野草似的疯长。
她从门环底下摸出备用钥匙,***锁孔,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门开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家具摆得齐齐整整,就是书桌上的书散了一地,像是被人慌里慌张碰掉的。
寒雪快步钻进里屋,空的。
又跑到父母房间,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可床头柜上,母亲常戴的那副圆眼镜没了,父亲那只磨得发亮的公文包,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寒雪的声音发颤,“是不是走了?”
秋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下望,忽然指着远处:“你看!
那是不是伯父的帽子?”
寒雪赶紧凑过去,就见巷口,父亲正和几个穿长衫的男人站着,神色急惶惶地说着什么,母亲站在他旁边,时不时回头往家这边瞅,脖子伸得老长。
“爹!
娘!”
寒雪推开窗户喊。
楼下的人猛地回头,见着她们,脸上又惊又喜,还带着点火烧眉毛的急。
父亲朝她们使劲挥手,示意赶紧下来。
寒雪和秋言对视一眼,转身就往楼下跑。
“雪儿,可算回来了!”
母亲一把抱住她,眼圈红得发亮,“快,拾掇东西,咱得走!”
“去哪儿?”
寒雪问。
“学校组织的,往西边撤,去后方!”
父亲的声音透着不容分说的急切,“刚才去学校找你,说你己经走了,我和你娘正急着回来叫你!”
“那秋言……”寒雪看向秋言。
秋言立刻说:“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马上来跟你们汇合!”
“不行!”
秋母不知啥时候也跟了过来,喘得像风箱,一把拉住女儿,“言言,跟我去乡下,你舅舅家安全!”
“娘,寒雪他们要去后方,我得跟她们一起!”
秋言急了,“城里太险,您也跟我们走!”
“我走了,你爹咋办?
他还没回呢!”
秋母抹着眼泪,“再说,那么多人一起走,路上指不定多乱,你一个闺女家……娘!
这时候别再说这些了!”
秋言打断她,眼神亮得像淬了火,“我不能把寒雪一个人留下!”
她看向寒雪,眼里半点犹豫都没有:“我跟你们走。”
寒雪心里一热,千句话涌到嘴边,到头来就化作两个字:“等你。”
秋言用力点头,转身攥住母亲的手:“娘,您先去舅舅家,等爹回来了,让他赶紧找我们!
我们在西边的临时据点汇合,我会想办法给您报平安的!”
说完,不等母亲再劝,转身就往家跑,脚步快得像阵旋风。
寒雪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急得首搓手的父母,悄悄攥紧了拳头。
风,越来越紧了。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闷响,像闷雷滚过,又像炮声,沉沉地砸在人心上。
她知道,打这一刻起,她们熟稔的世界,真要碎了。
而她和秋言,这两个缠在一块儿的命,要一起踏上去往未知的路,难料深浅。
秋言很快就回来了,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头除了几件衣裳,还塞着把父亲修东西用的小扳手,几个硬邦邦的窝头——是她娘塞进去的。
“走。”
她走到寒雪身边,声音稳稳的。
寒雪点头,和父母一起,随着涌流的人潮,往城西门挪。
秋言始终走在她身侧,像道结实的墙,隔开周围的推搡和乱哄哄。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的娃在哭,背着行囊的学生互相搀扶着,拄拐杖的老人被年轻人架着走。
大伙儿都脚步匆匆,脸上挂着慌和茫。
偶尔有骑自行车的兵飞驰而过,扯着嗓子喊“让让!
让让!”
,更添了几分兵荒马乱。
到了城门口,寒雪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夕阳正沉在熟悉的钟楼后头,给老城墙抹了层惨淡的金,像块快要凉透的膏药。
她不知道,这一转身,还能不能再瞧见这座养她长大的城。
秋言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会回来的。
等把那些坏蛋赶跑了,咱一定回来。”
寒雪转过头,望着秋言被夕阳映得发亮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风,卷着地上的土,迷了眼。
远处的天,乌云正越堆越厚,一场大雪似的风暴,眼看就要压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