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得从一场堪称行为艺术的“沉淀”开始。
李大锤，男，二十二岁，应届毕业生，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态，面对着一杯浑浊的、散发着奇异气味的液体。
这液体盛放在一个印着“中字头JS集团”logo的白色搪瓷杯里，杯身布满磕碰的痕迹和洗不掉的混凝土斑点。
这不是什么圣水，这是工地上最常见的——水泥浆。
更准确地说，是刚刚从搅拌机里流出来的、新鲜热乎的、还未凝固的C35混凝土。
李大锤深吸一口气，工地上特有的、混合了水泥粉尘、钢筋铁锈、柴油尾气和廉价香烟的味道涌入鼻腔，他称之为“奋斗的味道”。
他双手捧起搪瓷杯，眼神凝重，仿佛手中不是即将灌入模板的泥浆，而是武林秘籍的浓缩液，是通往“三总五项”人生巅峰的圣杯。
“一入土木深似海，从此沉淀是常态。”
他喃喃自语，这是他的座右铭，也是工地上广为流传的“土木圣经”开篇第一句。
他所谓的“沉淀”，并非哲学思考，而是字面意思——观察水泥浆的沉淀过程。
老技术员告诉他，一个优秀的土木人，能从水泥浆的沉淀速度、析水情况、颜色变化里，读出配合比是否准确、砂石含泥量是否超标、外加剂是否掺多了等等信息。
这是一种玄学，一种传承，一种属于土木人的神秘仪式。
李大锤对此深信不疑，并且每日坚持。
他觉得，每一次凝视沉淀，自己的专业素养就和杯中的水泥一样，在不断夯实，不断凝固。
当然，在旁人看来，这行为多少有点大病。
尤其是同一个工棚的室友，安全员张胖子，他叼着烟，眯着眼看着李大锤：“锤子，又搁这儿参悟呢？
咋样，今天这灰（混凝土的行业黑话）能悟出个一等奖论文不？”
李大锤不为所动，神情专注：“胖哥，你不懂。
这灰，今天有点躁，沉淀速率比昨天快了0.5秒，我怀疑河沙的含水率测得不准，得让实验员再复核一下。”
张胖子噗嗤一笑，烟灰抖落：“得了吧你，就你这眼神儿，比塔吊上的探头还准？
赶紧的，刘工刚喊了，3号楼底板马上要浇筑，让你去盯着打灰，别又出幺蛾子。”
听到“打灰”二字，李大锤精神一振，小心翼翼放下搪瓷杯，仿佛放下绝世珍宝。
他穿上那件沾满油污和水泥点的反光马甲，戴上顶破了洞的安全帽，拿起对讲机，意气风发地冲出工棚。
阳光炙烤着大地，巨大的塔吊缓缓旋转，挖掘机和泵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这就是李大锤战斗的地方——某个巨大楼盘的建设工地。
他满怀***，觉得自己就是这座城市生长的参与者，是“基建狂魔”的一份子。
然而，他刚走到3号楼基础坑边，对讲机就刺啦作响，传来搅拌站调度焦急的声音：“李工！
李工！
不好了！
送你们3号楼的灰，出问题了！”
李大锤心里咯噔一下：“什么问题？
强度不够？
坍落度大了？”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自己刚才“沉淀”出的结论。
“不是……是，是颜色不对！”
调度声音带着哭腔，“那一罐车灰，出来是……是红的！
像血一样红！”
“啥玩意儿？”
李大锤以为自己听错了，“红的？
***是不是拉错料了？
把哪个美术学院的颜料灌进去了？”
“不可能啊！
料都是电脑配的，流程没问题！
而且就那一车是红的，前后车都正常！
邪了门了！”
调度都快语无伦次了。
李大锤皱起眉，心里莫名有点发毛。
他快步走到泵车旁，只见那巨大的泵管此刻正汩汩地向外吐着鲜红色的粘稠液体，浇筑到基础钢筋笼里。
那颜色，鲜艳得刺眼，在灰黄色的工地上显得格外诡异，真的像是血液在奔流。
工人们都围在旁边，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惊疑和一丝恐惧。
包工头老赵凑过来，压低声音：“李工，这……这他妈不吉利啊！
老人们说，动土见血，是大凶之兆！”
“别瞎说！
肯定是矿粉或者外加剂哪个批次出问题了！”
李大锤强作镇定，但心里也首打鼓。
他干土木半年，各种奇葩事见过不少，比如打桩打到古墓（结果是猪圈遗址），比如晚上塔吊自己亮灯（结果是电工偷接电），但打出红色混凝土，真是头一遭。
他一边让这罐可疑的“红灰”暂停浇筑，取样送检，一边催促搅拌站派新车。
忙乱了好一阵，首到新的正常灰到来，浇筑工作才重回正轨。
但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了李大锤心里。
工地上开始流传起风言风语，说这块地以前是乱葬岗，说开发商强拆时出过人命，甚至有人说半夜听到基础坑里有哭声……李大锤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嗤之以鼻。
然而，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自己不是在打灰，而是在一个巨大的血管里泵送着血液，而血管的尽头，是一个跳动着的、巨大的心脏。
他被惊醒，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他特意跑去实验室问结果。
实验员是个小姑娘，脸色发白地把报告递给他：“李工，检测结果……一切正常。
强度、凝结时间、所有指标都合格。
就是……就是找不到变红的原因。
好像……好像它天生就是那个颜色。”
李大锤拿着报告，愣在原地。
一切正常？
这比一切不正常更让人不安。
他鬼使神差地又拿出了那个搪瓷杯，接了一点昨天留下的“红灰”样本，加水搅拌，开始新一轮的“沉淀”。
他盯着那杯红色的液体，眼睛一眨不眨。
水泥颗粒缓缓下沉，杯子上部逐渐析出清液。
忽然，在那逐渐清晰的液面倒影里，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似乎……是一张模糊的人脸！
表情扭曲，充满了痛苦！
李大猛猛地一抬头，西周只有工棚里室友们的鼾声。
他心跳如鼓，再低头看杯子，水面己经平静，倒影里只有他自己惊疑未定的脸。
“眼花了……肯定是太累了……”他安慰自己。
但那种不安感，却如同杯底沉淀的水泥，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坚实。
他的“沉淀”，似乎真的沉淀出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土木之路的第一课，仿佛不再是技术和忍耐，而是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
他满怀的***之下，一丝寒意悄然滋生。